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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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來自過去的線索

被稱為「七三零年黨」的各成員,並不是在軍官學校畢業後馬上就形成集團。原本說來,在這一年六月從軍官學校畢業官拜少尉的人,總共有一千四百四十九名。從最前線到國防委員會事務局,他們被分散配屬到各個單位。根據畢業後一年的統計,已經有一百零三人戰死,或因戰病死,也有行蹤不明的人。再過一年後,又有八十八人永遠離開了軍隊。他們以生命換來的,只有可稱之為名譽的這種東西,但這種事在帝國軍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有勝者才能談論勝敗,只有生者才能敘述人生。敗者和死者沒有嘴巴不會說話。也許這的確是件不公平的事,但如果連勝者或生都三緘其口的話,歷史就沒有辦法流傳到後世。就是因為有勝者光芒萬丈的記錄,才會出現對陰影中隱藏的事感興趣的人,最後才能從多方面發掘出歷史的真相。俗論也好,傳說也好,就因為有基準的存在,異說也才能站住腳。

就這樣,「七三零年黨」的聲價一年比一年的升高。他們可說是隨著地位的升高,權限的增大,更能使能力開花結果的稀有的男子漢集團。然後,當他們在布魯斯·阿修比的主導下結成一體時,產生非常驚人的化學反應,使他們的才幹就像巨大的超新星似的爆發了。

到頭來,不管怎麼說,能統率「七三零年黨」這個集團的人,除了布魯斯·阿修比之外就再也沒有其它人了。光以這一件事來看,就可以明白阿修比是如何的非凡。

公然的叫出「七三零年黨」這個稱呼,是在七三八年的「法雅薩多星域會戰」的時候,那時同盟軍的一級指揮官全部都是「七三零年黨」的成員。

這一戰中,最為勇敢善戰的是「進行曲」賈斯帕。炮擊和機動攻擊的絕妙組合,對帝國軍總是能夠制其先機,保持優勢的狀態。將這個優勢,戲劇性的擴大的,則是阿修比本身。這一戰從參加的官兵數而言,絕不能算是大規模,但由於同盟軍不停的獲得完全勝利,並且雙方的損害比例,是帝國的五比同盟軍的一,如果輝煌的記錄。

「布魯斯·阿修比這個男人,在任何時候都是擔任主角站在光輝之中。與其說這是刻意的表演,還不如說是自然而然就是這麼表現出來。他生來就是扮演主角的人。」

這是亞爾夫烈特·羅察士的回憶錄中引述的句子。只不過,這時在賈斯帕心中,似乎在某處留下不滿的情緒。七四四年,舉行紀念這場會戰的勝利六週年的酒會上,喝醉酒的賈斯帕脫口說出這種話:「布魯斯這傢伙!我們可不是你的階梯啊!多少學學謙虛這種美德如何?那場會戰的時候,我可比你更來得努力啊!」

那時候,由於其它提督們的制止才沒把事情鬧大。而賈斯帕本人,由於大吼大叫好像也把不滿的情緒發散掉了。等酒醒了之後,率直的向阿修比道歉,阿修比這邊也苦笑著接受了他的道歉。阿修比雖然是個易怒,並且帶點天才常有的利已傾向,但似乎不是個會一直記恨不忘的人。大概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口德不佳。

將虛像破壞掉這種行為,常常並不一定是件有意義的事。「做這種事有人也許會因此感到高興?」必須常常如此自我反問。再加上,第一,布魯斯·阿修比的聲名是由實績建立起來的,並且更正確的關於「七三零年黨」的事。這種想法,大概可說是這個沒能成為歷史學家的青年的本能吧。

「七三零年黨」的勇名,被鏤飾在自由行星同盟所保有的所有的時間以及空間之處。這當然也是由於政治上或者該說是軍事上宣傳的結果,但零不論自乘多少都還是零,由於要成為傳統核心的東西,實際上得確實存在才會有這種結果。光輝耀眼的武勳,還有完美的直轄市。

他們的晚年都不幸福。能平穩渡過歲月,大概只有亞爾夫烈特·羅察士。方秋林雖然非常受尊敬,但始終很孤獨;「進行曲」賈斯帕受到對戰友見死不救的惡意中傷,精神上似乎始終無法自失意與憤怒中完全再站起來。「男爵」渥利克退役後的人生,在周圍的惡意和打擊之下傷痕纍纍,無法東山再起。「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後,活下來的男人們,頭上的太陽都消失了光輝……

※       ※       ※

另一方面,在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後,得知阿修比戰死的帝國軍,當然引起了大騷動。

「太好了!那個可憎的布魯斯·阿修比終於受到正義之錘的制裁了!」

「這是大神奧丁的旨意。世間果然還是有真理存在啊!」

正如字面意義,帝國軍陷入狂喜亂舞之中。當得知帝國軍戰史上,布魯斯·阿修比這個最大的難敵消失的時候,歡喜之心爆發也是理所當然的。甚至傳說有讓全體部下暢飲香檳,而自己背上五十萬帝國馬克負債的提督。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時或是吃了完全的敗仗,但這一點卻是很容易就可以忘掉它。

但是在帝國軍中也有可稱之為名將的豪沙·馮·舒坦艾爾馬克,懂得尊敬偉大的敵手。他堂堂正正的具名,致送鄭重的來電給同盟軍。但當這個事實為人所知的時候,受到部分的僚將們的交相非難。甚至有個提督,當著舒坦艾爾馬克的面罵道:「戰爭到底只不過是互相殘殺。悼念敵將之死,這不是偽善嗎!」

對於這種發言,舒坦艾爾馬克冷靜的回答道:「說我是偽善的話,也就是說卿自認是真正的善者了。即是如此的話,就守住自己的善好了。不必為他人表示禮節之事插嘴。」

舒坦艾爾馬克到六十歲退役為止,始終維持著巧致的用兵家,以及有風格的武人的名聲,但階級就一直停留在一級上將,職位也只升到軍務省次官為止,換句話說就是沒能坐到帝國軍三長官的職位。當然追悼阿修比之死這件事,並不是他不遇的全部原因,但是,這件事象徵著他的孤高,確實阻礙了世俗上的顯達的樣子。

馬丁·奧德·馮·吉克麥斯達生於帝國三七三年,宇宙歷六八二年。雖說是貴族,但只不過是男爵家的分支而已,所以要說是特權階級實在好像有點不倫不類。當然至少也獲得了「帝國騎士」的稱號,在平民中對這種的稱號羨慕不已的人也是大有人在。所以如果能和富裕商人的女兒結婚的話,要過著豐足的生活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對自己的才能感到自負的話,可以考慮進入軍隊。吉克麥斯達就選擇了這條路。在軍官學校的成績屬於中上程度。帝國歷四一九年,宇宙歷七二八年亡命到自由行星同盟的時候,是四十六歲,升到上將的地位。亡命的理由,聽說是由於軍務省內部的權力鬥爭敗北了的緣故,似乎原本就是位擁有改革派思想的人。不管怎麼說,他從伊謝爾倫迴廊的最前線,將命運寄托於太空梭投向敵陣。就算是在眾多的亡命事件中,也是非常著名的一件。

克裡斯多弗·馮·米夏爾先,生於帝國歷三七九年,宇宙歷六八八年。也就是說比吉克麥斯達年少六歲,要是還活著的話,正好有一百歲了。他是伯爵家的次男,本人也擁有著男爵的封號,但似乎飛黃騰達的速度並不快。以做為一個前線指揮官而已,不用說似乎是在水準之下,所以好像是以文書官僚的身份,在軍務省的本部服役的時間較長。然後,宇宙歷七四四年,帝國歷四三五年的時候,一位名叫克裡斯多弗·馮·坎菲希拉的青年軍官,來到他的麾下。對於這個和自己同名的部下,米夏爾先對他相當信賴,非常的器重。但是,於非常短的時間,坎菲希拉成了同盟軍的俘虜,和米夏爾先之間的交流也隨之中斷。

在這個時點,已經是吉克麥斯達提督從帝國亡命到同盟之後的事了。吉克麥斯達提督是以自由意志之投奔亡命者的身份受到禮遇,另一方面坎菲希拉卻是以俘虜的身份被送進收容所,所以兩者之間沒有見面的機會。宇宙歷七四七年,吉克麥斯達提督結束他六十五年的一生時,坎菲希拉在收容所的高牆內,整整遲了一天才得知這個消息。

※       ※       ※

楊的頭腦中忽然閃現一個想法。

說不定吉克麥斯達提督亡命之後,和留在帝國內的米夏爾先提督之間,為同盟建立了一個諜報網的話……當這個假說在心中閃現時,楊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許多。在心中反覆思考之後,楊以試探的心情,向坎菲希拉上校提出這個想法。一點也不爽快的老人,用一點也不爽快的態度回答:「對這個說法有自信嗎?」

「僅僅只能說是假說而已。」

沒有任何佐證再加上又是太過於天外飛來的念頭,楊對自己的假說也感到躊躇不決。不能就因為這麼一來,可以將各種相異的事象加以整合的說明,就斷定這個假說是正確的事實。倒不如說這才是導致思考停止的原因。尚未獲得充分情報,就直接跳到自己喜歡的結論是非常危險的。由於從楊的雙眼中看出這種想法,坎菲希拉老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這種笑法,派特裡契夫稱之為「坎菲希拉式笑法」,所以似乎不全是代表「好吧,你這個劣等生能夠及格嗎」的意思。這種充滿取笑意味的壞習慣卻不會令人有嫌惡感,大概就是人生的年輪夠結實的緣故吧。

楊是輕身簡囊的來到耶柯尼亞,現在又是輕身簡囊的離開耶柯尼亞,所以準備行李只花了半天就全部就緒了。如果楊的動作有普通人的水準的話,應該能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才對,不管怎樣,反正他也沒什麼事,就笨手笨腳的幫忙坎菲希拉老人收拾,做旅行的準備。在這期間,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和老人進行交談。

也就是說,布魯斯·阿修比有利用吉克麥斯達提督在帝國內部建立的諜報網,獲取有著帝國軍內部情報的可能性。如果是這樣的話,阿修比和吉克麥斯達,同盟軍的英雄和帝國軍的亡命者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這似乎相當有確認的價值。

「不可以一下跳太遠!當心,當心。」

楊自己告誡自己。就因為結論太過於戲劇化,如果在證明的過程中不夠慎重一下做出結論的話,不光是自己,甚至有可能連他人也會被燒傷。不過,如果只是在自己一個人的內宇宙中鼓動思維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麼害處吧。忽然,楊覺得有點好笑,「帝國軍的亡命者和同盟軍的英雄」這種對比,光以表面上來看的話,楊發覺似乎也能在坎菲希拉和楊自己之間成立。不過再怎麼說,很明顯的,楊到底是比不上阿修比的才華就是了。假定楊的假說是正確的話,也許就可以說明為什麼阿修比的用兵,常被批評是反戰理而行,但卻連連獲得勝利的理由。從帝國軍內部傳來的正確情報,根據這個情報來立案戰術,運調兵力,自然而然,勝利的確認也會隨之提高。這意味著阿修比並不是什麼妖術師,只是富有理性及智慧的常人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楊認為布魯斯·阿修比果然是個偉大的將帥。怠忽於情報的收集以及分析卻能獲得勝利的人,戰史上連一個也沒有。軍官學校徹底的強迫學習帝國公用語,也是基於情報的重要性之緣故。如果有不學習敵國語言的軍隊存在的話,這大概是瘋狂和癡愚的軍隊,並且太過於小看戰爭這件事的人。

「喂,楊少校,別光是發呆,把書裝進這個箱子裡吧!」

「啊,是是。」

照坎菲希拉指示,楊把書一一裝進箱子裡。如果只是情報來源的話,大可輸入電腦,轉制或微型膠卷就可以了,但對於喜愛書籍本身的人來說,就沒有這麼容易割捨了。

「剛才你好像說了些什麼是吧……」

指揮著年輕人工作,老人一面說道:

「帝國軍這一邊,大概也不能承認這個事實吧。」

坎菲希拉老人的感想,也和楊的想法一致。原本來說,這其中包含的複雜程度,牽連之深遠,遠比楊所說的要多得多了。由於覺得正正經經的提出疑問,也不可能正正經經的告訴你答案,所以楊就只說一句「說的也是。」避重就輕的回答。

「倒茶來!」

根本就不理會楊真正意圖的坎菲希拉只說了這一句話,楊笨手笨腳的倒好一杯紅茶,順便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正巧在這時候進來的派特裡契夫,只能擁開雙手仰天長歎。光輝耀眼的艾爾·法西爾英雄,自由行星同盟的年輕英才,竟然為老俘虜倒茶?不過當事人的楊原本就對自己是英雄的自覺,不如認為自己只是小毛頭的自覺來得強,所以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舒服。他原本就是對老人硬不下心也是原因之一。

接下來。

「選擇戰友的話,就選七三零年黨。」

這句話對自由行星同盟的軍人來說,就像是招牌台詞似的。先不論晚年怎樣,從軍官學校畢業以來,經過了將近十五年,他們仍然團結在一起,累積成軍事上的巨大成就。他們是敬畏和憧憬的對象。明明知道他們並不是完美的人格高潔者,但還是仍舊無法不去喜歡他們。說句諷刺的話,同盟的軍人們,可說都抱著這種想法。也就是說:「如果我也有七三零黨那種能士的同期生就好了。真是的,我的同期生們淨是些沒用的角色!」然後彼此之間,用嫌棄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僚友。

一邊喝茶,一邊聽楊敘述這件事的坎菲希拉,啜飲著泡的太濃的紅茶,熱氣籠罩臉部。

「愛情也好,友情也好,不可能會持續永遠的。」

「是的,政治權力也好,血統也好,也是如此。」

大概是瞭解楊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坎菲希拉用不含任何意義的笑法笑了。過去,一個相信政治權力是永遠的男人建立的一個國家。坎菲希拉就是生長在這個國度。

就因為明白永遠是不存在人世間,人們反而更渴望的去追求永遠。或許就是這個宇宙法則背道而馳的欲求,繼續不斷的創造歷史吧。

「布魯斯·阿修比提督是否相信名聲將會永存不朽呢?」

想到了這一點,對於以三十五歲的年紀就被強迫中斷人生的布魯斯·阿修比來說,大概還不會有想到這種事的心境。享年三十五歲,原本應該是還有更長遠的,未來要比過去多的年代。一定是即使在死去的瞬間還充滿著霸氣和野心,目不斜視的注視著前方。臨終時,不是還開著玩笑,明朗的令人不敢相信,不是嗎。

不論如何,令人慶幸的獲得了許多額外的時間,楊和坎菲希拉將同行前往行星海尼森,所以在這段期間,有足夠的時間來「講解和質問」。

※       ※       ※

另外,還有一名和楊同行的人物。

「哎啊,也算蒙受少校您的餘蔭之惠,原本是早就覺悟了,非得在這個星球呆上一、兩年的呢!」

似乎也不像是開玩笑,向楊表示謝意的人是派特裡契夫上尉。這一次,似乎讓軍部瞭解了,不只是耶柯尼亞,所有的邊境俘虜收容所的人事,似乎都有開個通風口的必要。

「結果,所有的善後處理都得麻煩姆萊中校了。」

好歹這也算是自我反省過的說詞,反正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非常明顯的,姆萊中校要比楊更具有條不紊的處理能力,所以楊堅決的相信,對收容所來說這樣會比較好。

姆萊中校在新任所長到達耶柯尼亞之前,一直必須留在那裡。這對楊來說,簡直可說是感謝之至到了手舞足蹈的地步。有朝一日要是自己陰錯陽差的飛黃騰達的話,一定要好好報答人家——甚至跑出這種不切實際的空想。

這樣,和姆萊中校就要暫時分別了。遲早在軍法審判的法庭上還會再見面。和派特裡契夫上尉嘛,似乎還得再相處上一段時間了。

「少校您也許會覺得很煩,但到海尼森為止,要麻煩你多照顧了。」

「我才是要請你多照顧。有貴官在一起總是叫人非常安心呢。」

可不是在說客套話。派特裡契夫上尉似乎有令同席者保持樂觀心情的天賦氣質,被普雷斯布魯斯中尉拘留的時候也是,好像怎樣都悲觀不起來。非常明朗,而且不是假裝出來的明朗。楊對這個高大男子,有相當高的評價。

「那麼,我還沒有做好出發的準備,先告辭了。實在是行李太多了……」

「貴官有那麼多行李要帶嗎?」

巨漢歎了一個和他身材相符的氣。

「不,我是行李根本不算什麼。是指要幫忙坎菲希拉老爺爺的事。」

宇宙歷七八九年的新年,楊威利少校是在行星馬斯吉特的宇宙港渡過的。同席者有派特裡契夫上尉和坎菲希拉老人。轉機時間要等八小時,楊他們三個人將搭乘七八九年最初的班機飛往行星海尼森。

寬闊的候機室中,到處都裝飾了新年的裝飾品。還沒到新的一年,就有載著圓錐形紙帽子大鬧特鬧的人。好不容易確保了三人的座位,上校和少校和上尉的三人組合,總算就這麼坐定了。終於最年長者說話了,希望能有些酒精類的飲料和一些下酒的食物,年少的兩個人趕快離座去尋找販賣部。一面走,派特裡契夫一面聳聳他厚實的肩膀。

「那個老人是不是拿我們當他的侍從兵了呢?真是會拚命支使人……」

「亦有同感。」

楊用力的點點頭。

「不過非常不可思議,居然不覺得生氣。算了,反正是救命恩人,在到達海尼森之前,就充當他的侍從兵好了。」

另外一個理由,是因為楊從軍官學校畢業還不滿一年半,還不習慣支使侍從兵。年輕輕很自然的習慣接受他人的服侍,而且態度沉著的人也還是有的。帝國的青年貴族什麼的,這種人大概不少。楊就不是這類人。或許這可說是天生窮命,但是不管怎麼說,楊還是覺得不過才二十一歲的年紀,就要別人來服侍實在是很奇怪。當然這是自己本身的問題,楊並無意過問他人的生活方式。

好不容易找到的販賣部都已經是一片混亂。由於是好幾條航路交會的恆星間交通要地,出入的旅客人數非常的多。在旅程的途中迎接新年的人們,當然不能期望有正式的酒會,但至少有酒可以乾杯的話……這麼想的人紛紛湧到販賣部來。香檳賣完了,葡萄酒賣完了,只剩下啤酒和威士忌了……這麼叫著的老婦人,當有客人抱怨說準備工作太馬虎時,回答道:「這也是沒辦法的啊。在這裡做了十年的主任被軍隊征走了,這對生意上的影響實在很大。希望他能平安無事回來就好了。」

說到這裡,轉眼看到穿制服的軍人,馬上投注以非好意的眼光。楊不由得縮起頭和肩膀,這個老婦人大概不記得「艾爾·法西爾的英雄」的長像吧。也許是派特裡契夫上尉的大塊頭,遮住了老婦人的視線也說不定。

「的確沒錯呢,大家都能平安歸來就好了。」

悠然的,派特裡契夫這麼回答,並且毫不在乎的買了罐裝的啤酒一打,一大堆起司、風乾火腿和洋芋片。楊原來想說一打罐裝啤酒會不會太多了,不過看來派特裡契夫一個人就能解決掉半打。兩個人各自抱著紙袋,分開人潮回到坎菲希拉身邊。這時,宇宙歷七八八年只剩下不到5分鐘。

坎菲希拉上校將近四十年以上,都是穿俘虜用的作業服,再之前則是軍服。穿西裝打領帶這種的服裝,大概是自從擔任內務省的官吏時代以來從來沒有過的事。當他到了行星耶柯尼亞可說是唯一的紳士裝專賣店,才用手指摸摸西裝的質地,坎菲希拉的眉頭就皺起來了。

「真是的,才從可憐的俘虜升格為堂堂正正的市民,應該是變成可喜可賀的自由之身才對,沒想到反倒變得更加困窘哪。簡直就像被慢慢處以絞刑似的,叫人一點都定不下心來。」

一副嫌惡的口氣,但看起來他似乎穿得相當舒服呢。當派特裡契夫把罐裝啤酒遞過去,一看到牌子,老人用鼻子哼了哼:「這個哈特裡安啤酒什麼的,根本就沒聽過有這個牌子。大概是這附近當地的品牌吧。同盟的啤酒,我只喜歡阿路海姆牌的。」

「非常的抱歉。」

當楊不假思索的替啤酒公司道歉時,整個候機室揚起一片歡呼聲。隨著時鐘的報時聲,改換成新的一年了。

「新年快樂!」

「為新的一年乾杯!」

「為舊年道別。」

「今年一定要獲勝而能得到和平。」

最後一句台詞,是銀河帝國的「元帥大量生產帝」寇爾涅尼亞斯一世親征之後的翌年——帝國歷三六零年,宇宙歷六六九年——以來,常被拿來使用的新年祝詞。聽到這句話時,老人充滿諷刺意味的笑了起來,低聲的復誦一遍。

「我們也乾杯了吧?」

坎菲希拉老人說了之後,派特裡契夫一個接一個的打開啤酒罐。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五彩繽紛的碎紙,撒在三人的頭上。

「乾杯!」

「乾杯!」

使用各自國家的公用語,為新年以及隨之而來的「某些事」祝福。為了不被周圍的嘈雜聲壓倒,所以也必須以相當大的聲音交談才行。有一夥年輕的士兵,在彼此頭上互澆啤酒,揮著綵帶的孩子們到處亂跑。到底是和同盟建國紀念日並稱的最大慶祝日子,這種近乎混亂的騷動也是難怪了。在這種騷動之中,解決兩罐哈特裡安啤酒的坎菲希拉,似乎有些醉了。

「哼哼,就算是難喝的啤酒,如果有酒精成份的話,似乎還是會醉人的呢。」

「到了海尼森之後,再叫阿路海姆啤酒來乾杯吧!如果你希望的話,也許甚至可以弄得到帝國產的啤酒呢。」

握在派特裡契夫大而強力的手掌的啤酒罐,已經是第五罐了。年老的臉頰因醉而發熱的坎菲希拉,大大的張開口爽朗的笑了。

「呵,大個子,你似乎知道了怎樣才是對待老人的正確之道嘛!」

笑聲稍止,老人的兩眼中蘊含著年輕的光輝。

「不過哪,我也不是從以前就是老頭子啊。在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的時候,我可是才剛出茅廬的小毛頭呢……」

老人輕輕的甩甩頭。

「這個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可真是場淒絕之戰啊。」

老人在回憶往事時,常有一種所謂的「遙遠的視線」,但這時坎菲希拉上校把兩眼閉起來,因此這種表情就被封閉在眼簾深處。只不過,楊能夠從這個姿勢的本身,洞察出坎菲希拉的頭腦,正回溯記憶之河回到了過去。

※       ※       ※

參加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的坎菲希拉上校的地位,是隸屬哥歇爾上將的艦隊司令部中的一名情報參謀。情報參謀主任是一位叫休迪蓋爾少將的人,坎菲希拉奉了這個人的命令,單獨前往向哥歇爾上將報到。這時還是帝國軍的最前線基地,正進行總兵力大集結的時候。在報到的途中,坎菲希拉正好遇上率領著一團幕僚經過的全軍總司令官茲因丁元帥。

茲因丁元帥當時是五十五歲,頭部已有七成已化為不毛之地,但卻有著茂密的灰色眉毛和短鬚。不管怎麼說,由於在軍務省本部及統帥本部服務的時間遠比在最前線來的長,所以只要這次會戰,不至於慘敗的話,大概可以確實坐上次席軍務尚書的寶座。對於坎菲希拉的敬禮,僅僅輕輕頷首就算是回禮,與其說這種態度很傲千錘百煉,倒不如說是毫不在意還比較來得適切。而會被這種態度壓倒,則是坎菲希拉本身的威嚴不夠的緣故。

繼續往前走的坎菲希拉,又碰見了一位高級軍官。這個人物,由一名像是副官的軍官陪同,正走出哥歇爾上將的房間。

這個人物是舒坦艾爾馬克中將。當時是三十八歲,看起來有點瘦,似乎是很有智慧但不太容易相處的人。坎菲希拉向他敬禮後,默然的回禮,只有青灰色沉著的眼睛,留在年輕上校的印象中。

等於是和舒坦艾爾馬克交替,坎菲希拉走進房間。魁梧結實的身軀,右手上留下大塊雷射造成的白色傷痕,非常茂密的茶色頭髮,充滿銳利氣迫的亮褐色眼睛。這樣的一個中年男人,站在肉視用觀察窗的旁邊。

這就是哥歇爾上將,換句話說,就是坎菲希拉上校所屬的艦隊的司令官。年齡大概是五十歲,在前線作戰的經歷遠在茲因丁元帥之上。常常站在最前線和「叛亂軍」們交鋒,敗北的記錄並非只有一次而已,但他的戰場經驗和勇猛,也令「叛亂軍」的將帥們對之深懷戒心。他是極為罕見的出身平民的上將。出身於平民的上將的普遍化,是等到這次第二次迪亞馬特會戰之後,多數的貴族出身的高級軍官戰死之後,才逐漸改變的。

「卿在配屬到這個艦隊之前,好像是擔任米夏爾先提督的助理是吧。」

「是的,由於同名的緣故,對我相當的照顧。」

坎菲希拉沒什麼心機的這麼回答了,但哥歇爾上將的表情,似乎還有什麼內情的樣子。

「哦,這樣的話很好。那麼米夏爾先提督是否將什麼重要的商談交代卿去進行呢?」

「不,並沒有交代過這類的事。」

「那麼米夏爾先沒有任何鬼鬼崇崇的商談要卿去進行嘍?」

坎菲希拉嚥下一口口水。

「到底是指什麼事呢?請恕我無禮,閣下。下官實在無法把握閣下所說的話中含意。」

哥歇爾上將將嘴角往上吊。

「原來如此,就是什麼也不知道嗎。這樣的話也好,說了一些沒頭沒腦的話,不必放在心上。」

上司都這麼說了,不應該再往下問了才對,但坎菲希拉卻不這麼做。看到這種眼神,哥歇爾上將覺得似乎有必要再多說幾句似的。因此一副嫌麻煩的表情又繼續往下說:「坎菲希拉上校,我在這次作戰結束回去之後,預定將擔任統帥部的重要職位,大概是次長吧。」

「恭喜您的榮升。」

坎菲希拉只能這麼回答。哥歇爾上將對部下的禮儀視若無睹繼續自己的話:「我嘛,是被叫到統帥本部去當修理工的。統帥本部的天花板啦地板啦,似乎有不少漏洞在呢。」

「……」

「米夏爾先似乎很清楚這些漏洞的所在,大概有不少地方要他幫忙。對卿來說,也許會有些不情願吧。」

哥歇爾上將停下來,對直挺挺站著的坎菲希拉投以銳利的一瞥,動動下顎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當時尚未培養出什麼威嚴的坎菲希拉,以很不自然的姿勢向司令官敬禮之後退出房間。在艦內通道上走著的坎菲希拉開始瞭解哥歇爾上將的話中所包含可怕意味。

然後十二月十一日十八時十分,「軍務省為這痛哭流涕的四十分鐘」開始了,同盟軍的宇宙艦隊司令長官布魯斯·阿修比直接指揮的大攻勢開始了。

在這個時候,帝國軍已經失去了米克貝爾加中將、卡爾汀波中將、帕魯希維茲少將等的高級軍官,同盟軍這邊猛將貝爾迪尼中將也已經戰死,激烈的戰況,已經無法判斷是對哪一方較為有利。然後一舉決定大勢的時刻到來了。

帝國軍受到前後夾擊,在像是流星雨似的炮火攻擊這下,就像割草一樣的倒下。無數的爆發光將各艦的監視幕點綴得七彩繽紛。哥歇爾提督斷然的下令反擊,這種骨氣和經驗豐富的戰術,雖然只是很短的時間,但成功的使敵人的猛攻一時中斷。只不過,同盟軍的攻擊在一瞬間轉為激烈,正巧遭遇十八點二十七分開始的苛烈又巧妙的橫擊,終於無法繼續抵抗。

那是由同盟軍屈指可數的名將,弗雷迪利克·賈斯帕中將和沃裡斯·渥利克中將巧致的連擊攻勢。如果單只是受到其中某一方的攻勢的話,歷經百戰的哥歇爾到最後也許可以勉強撐過去也說不定。但是,不論是哥歇爾的指揮能力也好,他的兵力也好,同時應付左右的雄敵的話,已超過了容許的界限,呈過負荷狀態。艦列崩潰,陣型產生的龜裂,幾乎就在瞬間擴大。再加以受到同盟軍炮火的分裂,最後只能任其破壞與殺戮。十八時三十六分,哥歇爾上將的旗艦「迪亞留姆」同時被三發炮火擊中,艦橋受到明顯的損傷。爆炸發生時,坎菲希拉被摔倒在地板上。好不容易忍不住全身撞擊的疼痛,坎菲希拉終於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哥歇爾上將!司令官閣下!」

難聽又走調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是自己發出的。比這個慘劇遲了兩分鐘,隔了四百萬公里之外的別的戰區,他傳來了別的悲鳴。

「司令官戰死!修利達上將閣下戰死!」

帝國軍的人力資源,受到只能用「淒絕」兩個字來形容的損失。在這四十分鐘內,已經有六十名的將官喪失了生命。在「迪亞留姆」艦橋的二十四名人員中,包括哥歇爾上將在內有十人當場死亡,十一名重傷,僅受到輕傷的人,只有包括坎菲希拉在內的三名而已。

「停止動力!服從命令的話就不加以攻擊。」

這個信號,是從迫近的同盟戰艦發出的。甚至可說是當看到這個信號時,坎菲希拉就瞭解了友軍已經一敗塗地了。因為敵方已經有發出這種勸降信號的餘力。身負重傷的倒在地上的休迪蓋爾少將,把坎菲希拉叫過去,指示他發出降伏的信號。軍服被弄破,頭髮散亂,傷口還在流血的坎菲希拉,遵照指示行動了。

對坎菲希拉來說,這是他帝國軍人的人生告終,俘虜生活的開始。成為俘虜,被移送到同盟軍的運輸艦,很快就得知,對帝國軍來說等於是活生生的災厄的布魯斯·阿修比戰死的消息。看到應該算是獲勝的「叛亂軍」士兵們相對而泣的情景,坎菲希拉只是茫然的,想像著等待著沒死成的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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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也是不多糟的生活就是了。雖然沒想到會這麼長,但等過去的了話,也就和瞬間的夢沒什麼兩樣了。」

坎菲希拉一面敘述著自己的感懷,一面喝著第三罐的啤酒。帝國和同盟,要比較何者為優何者為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光是比較啤酒的味道的話,毫無疑問是帝國的居上。當然也有可能這只是錯覺,但錯覺並不會占味覺的大部分。

坎菲希拉就搭乘那艘運輸艦直接前往達納多斯星系。到了那裡先把將官送到別的地方,上校以下的就全被送到行星耶柯尼亞的收容所來。坎菲希拉自己也曾經想過會在這裡渡過多少歲月,但在當時根本沒想到會是這麼久。

看到那些思念故鄉而身死異域的戰友們,坎菲希拉也覺得他們非常值得同情,但仍不禁感到疑問。為什麼會這麼想回去呢?和坎菲希拉本身不同,回去對他們來說絕對是件好事。不,是覺得是件好事吧。但是他們的故鄉一直保持著他們內心所描繪的那個模樣嗎?好不容易從俘虜的身份被解放,回到家裡一看,妻子已經和其它男人跑了,只有荒廢的空屋留下來。這種事也是常有的吧。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種事嗎?如果想過的話,還會這麼想回去嗎?

坎菲希拉實在無法理解。正確的說,也許是不願意去理解才對。就這樣,無關於他本身的心情,好幾次,他送走了因數年一度的俘虜交換,而得以解放的戰友。好幾次,將死亡戰友的遺物,隨同致哀的信,經由費沙郵寄回帝國本土去。有時經過一年以上,會收到未亡人寄來鄭重道謝的信。就在這種淡淡的日常中,時間在收容所外和坎菲希拉的皮膚上通過,有著暗淡眼神的帝國年輕軍官,經過中年步入老年。歷任的收容所長中,有半數都對坎菲希拉抱著友好的態度,主動將坎菲希拉的名字,優先列在俘虜交換的名單中,但他都謝絕了這些好意,打算在收容的高牆內渡過他的一生。但沒想到突然發生這種事件,坎菲希拉被趕出了他的永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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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坎菲希拉的眼簾和嘴都閉起來,年老的舊帝國軍人垂下臉,似乎將煩瑣的現實逐出了意識之外。派特裡契夫不禁苦笑著說:「睡著了呢。真夠輕鬆啊。」

「就讓他睡吧。反正時間還充裕……」

這麼說著,楊一面喝著自己的啤酒。派特裡契夫上尉呼出帶酒味的氣息。

「那麼,少校大人,今後有什麼打算呢?不,抱歉問出這種不是我該過問的問題。」

「是嘛,我想不太有自由選擇的餘地就是了。大至說來,不是被調到伊謝爾倫方面的前線,就是被埋在統合作戰本部的文件堆裡,其中一個吧。」

沒錯,也不能老是依賴亞列克斯·卡介倫的手腕和友誼。非得和「艾爾·法西爾的英雄」這個虛名,兩人三足競走式的合作,開創出自己的人生才行。真是的,是很想這麼說,不過就是沒辦法。

一不小心,碰到坎菲希拉的身體,結果坎菲希拉整個倒向派特裡契夫。急忙把他扶正後……

「……少校,有點不對。」

派特裡契夫的聲音裡失去了笑意。在楊的心胸深處,有顆看不見的石頭入了心理的水面。他屏住呼吸,搖了搖看似睡著了的老人的肩膀:「上校?坎菲希拉上校?」

沒有回答。帝國內務省官吏、帝國軍軍官、俘虜、最後變成擁有同盟市民權的克裡斯多弗·馮·坎菲希拉緊閉的眼簾,沒有再張開過了。

派特裡契夫巨大的身材,搖搖晃晃的去打電話給醫務室。在他衝回來之前的三十秒的時間內,楊頹然的走近坐在已經前往他的手無法觸及的場所的這位老人的身影之下。繼亞爾夫烈特·羅察士元帥之後,楊在短時間內,又失去了一位年長的知已。

派特裡契夫帶著一位中年的女醫生趕回來,神情緊張的開始檢查。坎菲希拉的心臟,似乎是從微醺到沉睡,從沉睡到死,毫無痛苦的過去了。

以銀河帝國貴族的身份出生的克裡斯多弗·馮·坎菲希拉,在自由行星同盟一隅的行星馬斯吉特的宇宙港候機室中,結束了他七十一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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