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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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帝國的提案

七九七年一月十七日

卡介倫少將到伊謝爾倫要塞來僅僅只有二十四小時而已,但已經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就好像巨大的拼圖完成了一樣。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單純的要塞和它的附屬設施,都相互結合成為一個都市的有機結構,楊提督這樣對我說。這簡直就像在誇耀自己的才能似的,所以對卡介倫少將的才能最為清楚的,絕對是楊提督沒錯。這樣的話,應該直接對本人當面加以讚揚就好了,可是他就是絕對不這麼做。

仔細想想,卡介倫少將並沒有在前線立下任何任何戰功。完全是做文書工作,就能在三十四歲為少將,可說是個不得了的秀才官僚。只不過,就像楊提督不像立下赫赫武勳的英雄一樣,卡介倫少將也沒有秀才官僚架子,至少,他並不以為秀才是很了不起的。如果他不想的話,要他在比自己年輕但官階比自己高,再加上在軍官學校時代成績不優異的人手下工作,簡直是天方夜潭了。卡介倫少將在軍官學校的成績是「中上」的程度。接受考試的時候,好像也同時去考亞雷·海尼森記念大學的經營管理學科。兩邊同時都錄取了,但因為弄錯了辦理入學手續的日子,而只能進軍官學校,這是他一生最大失策的其中之一。另外一個,是「絕對不能告訴太太」的事。

楊提督小卡介倫少將六歲,所以根本沒有成為同學的機會。楊提督還是軍官學校三年級時,卡介倫「上尉」擔任軍校的事務局次長,那時候兩人才結為好友的。

說到交朋友,今天是波布蘭少校教我空戰技巧的日子。波布蘭少校的說法是「我今天沒有預定約會的日子」,而高尼夫少校則是說「是波布蘭預定被甩的日子」。

到空戰訓練中心告知來意之後,沒多久就看到身穿飛行衣的波布蘭少校來了。

「喲,來了啊,有沒有吃了早餐才來?胃要是空空的話,吐胃液可不太好受喔。」嚇唬我之後就讓我乘坐模擬教練機。

我覺得像波布蘭少校這樣的人,在訓練的時候也許人會稍有改變,但波布蘭少校卻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因為對訓練什麼的還要逐一改變的話,誰受得了。」在這種說法中,伊旺·高尼夫少校加以補充一點:波布蘭少校在和男人對應時,及和女人對應的時候,整個人會有非常快速的改變。

模擬教練機下來後,波布蘭少校好像很心煩似地抓著頭髮說道。

「竟然只死了九次而已。我原來以為可以殺掉你十五次的,果然不愧是年度得分王,反射神經就是不同凡響。」

「要怎樣才能在下次訓練的時候,只死大約五次左右呢?」

「要我教你也可以,不過要賄賂我才行。」

「想吃巧克力酒糖嗎?」

把頭盔夾在腋下,波布蘭少校用綠色的眼睛細細地看著我。那種眼神可以用「精悍」來形容,但說出的話卻是:「哎,尤里安·敏茲,實在是太可惜了,你沒有和你長得很像的姐姐。人啊,都會有些缺點的。」

後來,伊旺·高尼夫少校也來了,三個人就一起到訓練中心附設的速食店去喝杯冰咖啡。聊到缺點的話題時,提起了楊提督,波布蘭少校斷然地說:「楊提督是個怠惰的人就可以了。那個人如果是勤快又可靠的人的話,是救不了他本人和他周圍的人的。」

「真的是這樣嗎?」好像是感覺我的語氣加重到必要以上的程度,高尼夫少校笑了出來。結果大家的意見都是一樣的。

楊提督的人生態度,不是個模範軍人的樣本,也不是理想中的道德家和職業愛國者。

但是,我喜歡這樣的提督,而且在提督麾下生還的將士數目,要比其他怎樣了不起的名將要多得多。

「但是,還是不能讓所有的人全部生還。」楊提督自己這麼說。這種深刻的心理,可說是提督的戰爭觀、軍隊觀的出發點;即使他常常在白天睡懶覺,亦然。

七九七年一月十八日

到現在為止,一直生活在海尼森的我,對於在伊謝爾倫的生活什麼問題也沒有,完全習慣了。想想這也令人感到十分訝異的。

原因之一是,在海尼森的時候,就常常搬家,和楊提督在一起時也時常如此。這樣不斷的搬家,四周的鄰居也完全是不認識的人,非得從頭建立起人際關係不可。只有一點不太好,就是祖母死後進入杜會福利機構時,和走出福利機構時,自己一直期待環境會變得比現在更好的這種心理。

和楊提督第一次見面時,一直在想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人呢?再怎麼說,他總是艾爾·法西爾的英雄。會是像聖人一樣了不起的人呢?還是很神經質,非常嚴格的人呢——不論哪一個都和事實差十萬八千里。但老實說,很意外的,是朝好的方向偏差。

我只被楊提督罵過一次。那次是忘了喂鄰居寄養在家裡的小鳥,自己就跑去參加飛球比賽。比賽贏了——全隊的分數有一半以上是我得到的。——正洋洋得意地回到家裡,就看見提督笨手笨腳地在喂小鳥。提督對呆站在那裡的我嚴肅地說……

「尤里安、尤里安,今天你不許吃晚飯。理由應該很清楚吧。」如果是用斥責的話,也許還不會讓我覺得這麼內咎。楊提督不只是命令我不准吃晚飯而已,他自己也不吃晚飯。有人會認為因為他自己不會做而已,但他只要自己一個人出去吃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因此,第二天早上,我準備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早餐,非常惶惑地等楊提督。等到看到他的笑容時,我真是高興得不能用言語來形容。

七九七年一月十九日

由海尼森傳來像小山一樣的電文。一一過目的楊提督,看著其中的一張,深深地歎氣:「畢業還不到十年,同年級的同學已經有百分之三十不在人世了。」原來那是軍官學校畢業生的名單。

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以前楊提督曾經對我說過,軍官學校「與其說殺人者還不如說是被殺者」的養成學校,這正是讓我瞭解這一點的的好機會。明年六月我就要參加軍官學校入學考試了,如果參加的話,就非得離開伊謝爾要塞、離開楊提督身邊不可。所以我還在猶豫中……。

陣亡者之中,也有在亞斯提會戰去世的拉普少校的名字,他曾經是愛德華女士的未婚夫。

拉普這個人,以身為楊提督的朋友來說,是既認真又正經,但又絕不是一個不夠風趣的人。卡介倫少將這麼說:「只要待在楊身邊,大部分的人會看起來非常認真又正經的。」

這麼說的話,豈不是說伊謝爾倫的幕僚們,都不包括在「大部分」的人之中了嗎?

並且卡介倫少將認為,如果拉普少校還活著的話,現在至少也該升到上校,成為楊提督的得力幕僚才對。

但如果拉普少校還活著的話,當然現在一定已經和潔西卡·愛德華女士結婚了。這種事實如果擺在眼前,楊提督的心情可能會非常複雜。事情真難處理呢。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日

聽到戰艦尤里西斯號和帝國軍的戰艦接觸的新聞時,整個要塞頓時引起一陣騷動。亞典波羅提督和古嚴·巴恩·休提督的艦隊奉命第一級備戰待命,先寇布准將也點召以薔薇騎士為首的全體陸戰隊員。

楊提督卻是從頭到尾都很平靜。他說,再怎麼想帝國軍方面也不會有展開全面衝突而開始集結軍隊的打算,所以這如果不是巧遇上的話,就是希望進行某種交涉而已。

果然沒說錯。兩小時後,有了第二次的報告,帝國要求進行俘虜交換,是以帝國軍宇宙艦隊司令長官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元帥的名義。

和羅嚴克拉姆侯爵不同,楊提督的權限無法立刻做決定,非得向海尼森的統合作戰本部,甚至更進一步,要向國防委員會報告,請求決斷不可。

提督召開了會議。列席人員除了副官的格林希爾上尉之外,全是將官級的。會議歷時一小時才結束。到底討論了些什麼,我實在很感興趣,但由於是機密的緣故,我也不敢多加過問。

俘虜交換的事,同盟軍似乎很欣然也答應了。也像是因為選舉快到了,特留尼西特的臨時政府希望獲得民眾支持,並且也想一舉囊括歸國俘虜們的選票。

順便一提,在帝國軍方面似乎並沒有用「俘虜」這個正式名伺,帝國軍根本就不承認自由行星同盟這個國家的存在。對我軍的稱呼是「叛軍」或是「叛亂勢力」,像楊提督和我被稱為「叛徒」。自由行星同盟的全體人民,在帝國的眼中全是叛徒啦、政治犯啦、思想犯之類的。

因此,和同盟之間長達一五0年的戰爭,對帝國來說,只是內亂而不是戰爭。

「不承認明擺在眼前的事實,風度實在不夠好。」楊提督如此加以評論,似乎能從這個交換俘虜的要求,聯想到前些時候提起的「家庭作業」問題,也就是羅嚴克拉姆侯爵要如何才能打敗門閥貴族的聯合軍。從那以後,我也得到不少提示,結論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同盟軍插手干涉。

「這個……也就是……羅嚴克拉姆侯爵要設法分裂同盟軍是嗎?」這個答案是我被逼到走投無路時硬擠出來的,但就結果來說,得到的分數還不壞。

「對!就是這個。」楊提督手指一彈,但沒發出好聽的聲音,似乎覺得很遺憾。我總算把心放了下來,也正好吃完晚餐,我一面把紅茶端出來,一面問問題。

「但要怎樣分裂同盟軍呢?我們又不像帝國軍那樣分成兩派,彼此相爭啊。」

「你覺得我們像一塊鋼鐵般的岩石那麼堅固嗎?」提督無聲地笑笑。

這麼一說,我完全無法加以反駁。

如果楊提督是同盟軍的最高司令官,同盟軍全部都像伊謝爾倫一樣,口角雖從來沒停過,但卻可說是牢固如一塊岩石一般。可是,現實情況卻並非如此。

楊提督這麼年輕,就已經是上將,再上去就只有元帥了。帝國軍的話,在元帥上將之間還有一個一級上將的階級存在。直到去年為止同盟軍只有兩名元帥,席特列元帥和羅波斯元帥,由於兩位都已經退役了,所以同盟軍現在最高階級是上將。

就因為如此,對楊提督這麼年輕就當上將,有著嫉妒和酸葡萄心理的人一定大有人在,沒有才奇怪。

「楊威利不過是運氣好而已。」這種話,我在海尼森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每次都會讓我不舒服好一陣子。

再加上軍部方面,又是以支持優布·特留尼西特的勢力為主流。這是由於他在國防委員長任內時,經常能爭取到大筆預算的緣故。

「提督,優布·特留尼西特會不會像魯道夫·馮·高登巴姆那樣,成為破壞民主共和政治的元兇呢?」

「能拿來和魯道夫相提並論,優布·特留尼西特也真夠光榮的。」提督的語氣中,一點好意的成分也沒有。

「總而言之,優布·特留尼西特的野心和魯道夫的稍微有點不一樣。魯道夫是想要支配民眾,而優布·特留尼西特則是希望得到民眾的支持。只不過,沒有任何內涵就是了。」如果優布·特留尼西特在缺席的範圍內,成為所有大權的集中者的話,就等於處在和根河帝國的羅嚴克拉姆侯爵同樣的位置,也就必須發揮個人的力量和魅力與羅嚴克拉姆侯爵對搞。優布·特留尼西特大概不會選擇這條危險的路。

「對特留尼西特來說,民主共和政治是為了守護權力才存在的甲冑。和專制對立的民主共和道義上的優越性,才能強化他的立場。這個男人對這一點知道得非常清楚。」特留尼西特看起來絕對不像是個偏重軍事力量的好戰主義者。楊提督說對那個男人來說,軍事力量也好,好戰主義也好,都只不過是道具或外衣而已。又說,就像是在金屬上塗顏料,不管塗得有多厚,本質還是一點也沒有改變。總之只要是有關特留尼西特的壞話,要多少就有多少。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一日

有一本叫「現代名士事典」的書要出版,所以海尼森的出版杜想調查提督的出生年月日和以往的經歷,沒先徵求當事人同意就寄來了調查表格,夾雜在「尊敬的人物」「愛看的書」之類的項目中,楊提督在看到「信條」這一項時這麼寫著:「不要向他人炫耀自己的信條。」

這句話如果央雜在其他人通常會寫的信條——例如「捨已為國」啦、為民主主義獻身」啦、「結果和努力是成正比的」啦、「毫不鬆懈的前進」之類——這種話,一定非常引人注目。如果是為造成這種效果而刻意計算的話,楊提督真稱得上是工於心計的人;但是,卡介倫少將卻笑著說,以那傢伙的情況而言,卻只不過是單純的真心話而已。趁這個機會我也請教卡介倫少將的信條,他笑完了就只說一句「全家平安」而已。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二日

最近常常在卡介倫家吃飯。楊提督和我受到如此頻繁的邀請,雖然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也是謝天謝地的接受了。這是因為卡介倫夫人的菜不但燒得好吃,而且菜色又豐富,我去作客也可順便練習烹飪技巧。

由於今天也被邀去吃飯,所以急急忙忙跑去買了巧克力蛋糕和花束當禮物帶去。蛋糕是我買的,花束是楊提督買的;好像是根本不知道買那種好,就選了種高雅又漂亮的買。我看了之後也說不出是哪那種花。「是山茶花的一種吧」卡介倫夫人這麼說,果然是名不虛傳。

吃了洋酒奶酪菜之後,我幫莎洛特·菲利絲畫畫。楊提督就和卡介倫少將下立體西洋棋,好像是起手必回的樣子。總之「沒有輸就是了」這麼回事。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跟華爾特·馮·先寇布准將學射擊和肉搏戰技的日子。和剛開始的那天一樣,辛苦又絕不寬容。

告一段落後,先寇布准將在休息室請我喝咖啡,看見我手裡拿著基本訓練手冊,寫下「戰技也是有其道存在」的時候,准將很諷刺地笑了:「殺人的技術也能被稱為『傳道』,表示我本身可沒墮落呢。尤里安,你該不會認為人格高尚者就能勝過揮舞著戰斧的對手吧?」

我當然不會有這種想法的。楊提督教過我,沒有比把才能、技術及人格完全混為一談更傻的事了。把勝利的原因完全歸功於道德的優越,簡直就是可笑到家了。我這麼說了之後,先寇布准將點點頭,一抹惡作劇似的笑意浮上唇際。

「原來如此,楊提督好像也非常明白嘛,自己不是什麼人格高尚的人……」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四日

卡介倫少將好像每天都很忙似的。我想可能比楊提督還要忙得多。

雖然伊謝爾倫要塞的外殼、動力設備、港灣設施都有將近半永久的壽命,但生活必需品,也就是一般生活上所需的設備,卻是使用一段時間後就會壽終正寢的東西。當然,那時就非換掉不可,但又由於這是帝國制的東西,和同盟的工業製品規格不同,想要換掉一個家庭用的電插座,就非得把整個區的電氣系統換掉不可。

少將的說明是:「費沙的製品,我們國內就有,所以要換很容易,但帝國的製品就沒這麼簡單了。」

「首先,要從最基本的設備開始,全部改裝嗎?」

「沒有這筆預算,而且也不能做這麼大規模的換裝。」在亞姆立札會戰,陣亡了兩千萬名以上的將兵,因此政府對遺族付出的第一撫扶恤金也超過二千五百億元以上,明年以後對遺族的年度撫恤金總額也會增加很多,很自然的,其他的預算會全部被搞亂了。伊謝爾倫當然會被優先考慮,但還是不太夠用。

「所以,要把未使用的樓層設備拆下來,供別的區域使用。這樣,盡量利用手頭上現有的東西,如果還是不夠用的話……」

「要怎麼辦呢」

「進帝國的工業製品。」

「這種事辦得到?」看到我過度驚訝的表情,卡介倫少將哈哈大笑了起來。

「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啊。」

「不是在交戰中嗎?」

「是經過費沙進行的三邊貿易。先從帝國輸入費沙,一經費沙進口後,要怎樣處理就是費沙的自由了。」原來如此,所以才有費沙存在的價值。不過,輸入費沙的製品被怎樣處理,帝國方面要說完全不知情,實在也不太可能。

「所謂經濟就是這樣。只靠信念是沒有用的,唯有現實才最重要。這點,可能要比政治或軍事要來得更無情。」我想政治或軍事光靠信念也是沒用,不過如果像卡介倫少將這麼說的話,他一定會要我瞭解經濟這種東西有多實際。後來和格林希爾上尉提起這件事,她這麼回答。

「說的也是。僅僅只有一百公克的肉,也不是只有信念就能把它燒好的。」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五日

「為了楊提督的精神衛生著想,從海尼森傳來的新聞,至少要刪除一半才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上尉對我說。這麼說,今天從海尼森傳來的新聞又惹楊提督不高興了。

那個「憂國騎士團」好像在海尼森大肆活躍的樣子。闖入反戰派的集會中,反過來聲援主戰派的政治家,而且這次又幹了一件「大事。」

是焚書。

在海尼森市中的古恩·基姆·霍爾廣場被燒掉大約有三萬八千本書。

一些訴說戰爭悲慘的書,批判軍方上層階級的錯失及腐敗的書,前一陣子我看過的「無罪而被殺害的人們」這本書包括在內,這些「反國家並毒害社會的書籍」全部被燒了。反國家或毒害之類,全是憂國騎士團自己決定的吧。

「這是自由國家所作的事嗎?簡直可以稱為末期狀了。」楊提督連笑話也說不出來,真正的生氣了。有一句古語「愛國是惡黨們最後的靠山」,楊提督是舉雙手贊成。提督說,再也沒有比愛國心,更便宜更方便販賣的道具了。當提督說起「海尼森的愛國業者們」的那種語氣,無法用文字加以重現,實在很令人遺憾。

其他的人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反戰派的這一邊。理由只有一個:反戰派的人們,會站在國家權力那一邊的例子,在歷史上一個也沒有。」先寇布准將的語氣和表情,看起來好像在開玩笑,但說出來的話卻是意外的認真。

另一方面,波布蘭少校也自稱是反戰派的支持者。

「把臉藏在白頭巾後的骯髒傢伙們,和以真面目示人的美人這兩方,我到底要支持哪一邊,需要我一一加以說明嗎?敏茲。」

「你不用說明,我就已經瞭解了。」我馬上回敬。但想想這也是很奇怪的事,軍人反過來支持反戰派。也許就是因為在最前線戰鬥,親身體驗到流血的悲慘,才會對那些身在安全的後方拚命讚美戰爭的那些傢伙感到非常的受不了。

不過,波布蘭少校的回答,的確是像他的為人。真面目示人的美女是指潔西卡·愛德華女士。不知道少校是否曉得楊提督和她的事,我想可能是不知道。不過就算他知道,我想也不會客氣的。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六日

伊謝爾倫好像打算發行獨立的電子新聞了。這到底是一個軍人加上平民總共約五百萬人的大都市,新聞要多少就有多少。

楊提督也這麼說:「何謂民主主義呢?複數的政黨、複數的報紙、複數的宗教、複數的價值觀……」

「複數的戀愛、複數的床。」波布蘭少校又加上這一句。

我想楊提督應該很討厭煩緊迫盯人的採訪人員才對。

「我來沒討厭過記者,只是不喜歡一部分自稱記者的寄生蟲而已。我討厭的是那些對可能受到政治壓力的事避而不提,卻專寫那些會傷害一般市民的隱私及名譽的記者;更過份一點,成為當權者的利益代辯人的傢伙而已。」

「會比對當權者更令人討厭嗎?」

「我當然也不喜歡當權者啦,但吃當權者的排泄物以為這樣自己也握有權利的那些寄生蟲,更是令我厭惡!那些傢伙是下水道的……」

提督馬上住口,這是因為注意到格林希爾上尉也在旁邊。至少楊提督的確有留心不在女士面前使用低級的字眼。但問題是,偶爾會有他弄不清楚哪些屬於低級的字眼這種情況出現。到底,提督直到十六歲為止是由父親一手養育,之後就進了軍官學校和軍隊,所以一旦認真說惡毒的話,會越來越變本加厲的。

「因為我也是在軍隊裡長大,所以請您不用太在意。」

雖然格林希爾上尉這麼寬容的說了,但看楊提督的樣子好像也不能說聲「是,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這樣子。楊提督要是沒有在逃離艾爾·法西爾時成為英雄的話,現在可能會在統合作戰本部的資料室或軍官學校的附屬圖書館悠閒地上班吧。

「不對、不對,不可能會這樣的。」

「為什麼呢?」

「別忘了,尤里安。我要是不能從艾爾·法西爾逃出來的話,就會變成帝國的俘虜,不對,應該是需要矯正的思想犯、叛徒之類。現在可能還在邊境邊的矯正區裡,更糟一點也許已經死掉了也說不定。」也許沒錯。所謂帝國的矯正區,聽說是個很恐怖、難以生存下去的地方,俘虜們互相搶奪食糧,結成黨派互相對立,互相襲擊。那些被部下們憎恨的長官,常常會遭遇到糧食被瓜分掉,處以私刑,在酷寒的夜裡被趕出宿舍的慘劇。帝國軍們對這種事,覺得一一加以干涉實在太麻煩了,所以除了想逃出矯正區的囚犯會遭到射殺外,其他都不會管的。偶而來清點一下生存者和死亡者的數量,只是為了減掉死亡者的糧食和醫藥的配給量而已。俘虜們常常假裝已死去的人還活著,避免配給被減少。有時也有人奇跡式逃脫成功,也有人是藉不知道多少年才有一次的俘虜交換機會而回國,但回國之後,同伴之間都是彼此惡言相向,甚至連鬧上法庭的都有。

這次俘虜交換回國的人們不知道會怎樣,但能活著回來就很幸福了。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七日

被人爭來爭去,在某些情況下,是令人覺得相當愉快的事。

要塞內的各部門要舉行交叉式淘汰的飛球對抗賽,所以對於我是海尼森中學聯盟連續兩年的年度得分王的這件事,大家都沒有忘記。

「尤里安當然是屬於我們這一隊的,他是司令部的。他是司令官的待從兵,屬於司令部是理所當然了。」派特裡契夫准將這麼說,因為他是司令部隊的頷隊。我自己也認為大概會是如此,但空戰隊的主將卻有異議。

「喂,尤里安,你是我的弟子,於情於理,你都該自願加入空戰隊才對!」

「可是,波布蘭少校,我也是先寇布准將的弟子啊。」

「不可以、不可以,即使已經把身體賣給薔薇騎士,不可以連心也給賣了。」希望他別用這種會引起天大誤會的說話方式說話。

我原來想,只要楊提督下令,我就會到他說的那一隊去的,但提督以「我插嘴的話就顯得不公平了」為理由,一句話也不說。

「尤里安、尤里安、尤里安。」波布蘭少校像叫狗一樣叫個不停,好像在考慮上上之策的樣子。

「這個怎樣?不論你加入那一隊都行,只要你讓薔薇騎士隊無法贏的話,就介紹女孩子給你。」這種話都說得出,我真是服了他了。一般的評價,空戰隊和薔薇騎士隊似乎是冠軍候補的雙雄。這次的比賽,甚至有公開賭博的行為,所以也就難怪稍微過分了一點。

「不行的!這種事……」

「女孩子兩個,都是會讓你嚇一跳的大美人。」

「不論你說什麼都不行!」

「你這個孩子,真是個任性的傢伙。」

「任性的到底是誰!」

「巧克力酒糖,吃不吃?」

「不需要。」

「別這麼說,就收下了吧。即使收下,這東西也太便宜了,根本不能算得上是賄賂。」

我想他也只是開玩笑,最後還是收下了,全部拿去送給卡介倫家的小姐們。這時,卡介倫家的當家,用一副不是開玩笑的氣問道:「喂,有沒有毒啊?波布蘭那傢伙反正是不能把尤里安拉到自己這一邊,所以說不定加了點瀉藥什麼的呢?」

比賽是二月一日,到那一天以前,這種雜音可能還會持續下去。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我偶而在想,楊提督這種成績怎麼能從軍官學校畢業。總成績好像是中等稍微好一點,這全是由於戰史的成績太好了。除了這一門和戰略論之外,其他科目好像全在平均成績以下。

當然,耐寒訓練,耐熱訓練,耐力訓練,楊提督也都合格了才對。因為只要有一科不及格就無法升級,馬上退學。這是軍官學校最嚴格的一點。

「當然都過了。」提督回答。

「所以你看看,在軍官學校時代就耗光了體力和忍耐力,現在只能慢慢等死而已。」楊提督說,如果能自己選擇死法的話,要喝上一大堆酒醉死最好。先寇布准將也說了相同的話,所以也許真的是個舒服的死法。有機會的話也要問問波布蘭少校的意見。

不過楊提督好像有曾經差點在野外訓練凍死的記錄。「唉,那實在好舒服呢!」楊提督本人是如此形容,但也不能自己去嘗試看看。還好楊提督那時獲救了,那時的教官好像是快要退伍的老上尉,如果軍官學校的學生在訓練中死亡的話,會領不到年終獎金的。如果能夠圓滿退伍的話,會升到少校,退休金和年終獎金也都能享受少校級的待遇,所以教官也一定是拼了老命的。

「教官的年終獎金能夠平安無事,都是托我的福。」楊提督自己這麼說,但好像有點自以為是。當初如果不脫隊失蹤,豈不是更好!

可是如果提督那時候沒被發現的話,不僅只是破壞了教官的退休生活,我的人生也會改變。也講到現在還在福利機構裡也說不定;或者依收養法被送到其他的軍人家庭裡去也不一定。至少不會像我現在這麼幸福就是了。

「幸好是得救了。」我自已在心裡感謝這位教官。

從訓練中的部隊脫隊的時候,楊提督認為無意義的行動只會損耗體力而已,所以就安靜等待救援。對於這個正確的判斷,提督一直非常引以為傲,但我認為,以提督情形來說,與其說是思考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本能比較來得恰當。因此,卡介倫少將的意見是:「楊怎麼會可能被凍死!他會先冬眠起來,等到春天來臨再慢條斯理的爬出來。」

七九七年一月二十九日

儘管楊提督設有任何積極的意願,但也有非得一大早就埋在文書堆中工作不可的時候,今天就是這種日子。雖然今天我陪提督到司令官辦公室,但和格林希爾上尉不同,我是相當空閒的。

已經正式決定俘虜交換儀式在二月十九日舉行,因此陸續有全國各地的俘虜營送來幾十萬人的俘虜抵達伊謝爾倫。雖然主要的負責人是卡介倫少將,但也有些事必須由提督處理才行。

到了中午,卡介倫家的莎洛特·菲利絲代表卡介倫夫人送來了慰勞品。洋蔥湯實在太好喝了,下次一定要向夫人請教做法。

七九七年一月三十日

一星期前就開始準備的大規模艦隊運動演習,今天舉行了。包括模擬戰在內,從開始到結束歷時八小時。我也站在楊提督的指揮桌旁邊,監視了八小時的螢幕。

大艦隊依照楊提督的指揮成為一條光帶移動的樣子實在令人為之傾倒。不過,為什麼提督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桌上指揮呢?雖然我不知道理由,但對提督來說這樣子反而更適合他,這一點很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結果似乎非常令人滿意,楊提督十分稱讚負責的費雪少將……

「費雪的艦隊操作簡直就是藝術。只要有他在,我在實戰指揮的時候,不會有任何不安。」費雪提督是個銀髮的中年人,沒有任何的特徵。和先寇布准將相比較的話,穿上軍服的感覺非常素而且不引人注目,但對楊提督和整個艦隊來說,不可或缺的這一點,絕對不在先寇布准將之下。

就這一點而言,我覺得姆萊少將也是如此。楊提督也許根本就不需要參謀的,但只要有他在,整個氣氛好像就會帶入正軌。還有副參謀長派特裡契夫准將也是。

「派特裡契夫大叔並非是無能,但參謀的才能卻是他最最缺少的一種。」波布蘭少校講得很過分。不過,派特裡契夫准將的確不是個適合參謀的人才,他的爽朗和豪放與姆萊少將正好成對比。把這樣的兩個人湊在一起,我覺得這正是楊提督巧妙的人事運用——或者這只是我特意把這件事加以美化而已。

七九七年一月三十一日

今年已經有一個月過去了。

後世的歷史學家——這也是從楊提督那裡現學現賣的——對這一年會有怎樣的評份呢?

「好羨慕未來的人啊。我和尤里安會是怎樣過完一生,都能全部知道的一清二楚。」楊提督的這種說法,以我的情況來說,以後自己要選擇怎樣的人生才是最大的問題。所謂全部,也只不過才活了十五年而已,正好是楊提督的一半。

然後,不知道在以後的十五年中,能不能趕得上楊提督,況且,我在追趕的期間,提督本身也在前進。

「何必用追的那麼客氣嘛,用飛的不一下子就趕上了!」

卡介倫少將對我這麼說,先寇布准將聽到之後說:「趁楊提督白天睡大覺的時候用跑的就好了。這樣不是能縮短相當的差距嗎?」

竟然這樣開我的玩笑。波布蘭少校則是笑著說:「尤里安有提督在前面,但楊提督可就沒有楊提督在前面,會辛苦很多呢。」

三位都為我加油。但反過來說,這三位都各自在和別人不同的道路上,以自己的速度及方式前進著,因此對在師父(很棒的名詞,這也是從楊提督那裡學來的)後面緊緊追趕的我感到有趣,甚至抱著同情的心理在參觀也說不定。

今天看到海尼森的主戰派集會的實況出現在銀幕上,感到不高興的楊提督說道:「尤里安,複習一下基本的問題吧。為什麼戰爭是不好的事,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比它更能大量產生無意義的死、無益的死和無謂的死了,不是嗎?」

的確是如此,不能被那些專門煽動別人的人及那些愛國業者所欺騙了。

那些人自己活著,就拚命讚美死亡,如果沒有其他人為他們而死的話,他們就煩惱了。他們讚美奉獻和犧牲,但如果沒有其他人為他們犧牲、為他們奉獻的話,那他們可就頭痛了。一寫到這裡,我發覺到頭來我的想法還是從楊提督那裡學來的。我現在的地位只是一隻吸食這棵叫楊威利的大樹樹汁而活的小蟲而已,況且還有些時候不能完全消化呢。希望總有一天,我不再只是小蟲而已,再小也沒關係,能成為一棵樹苗就好了。至少,現在能從楊提督那裡吸取樹汁的一部分也好,盡量正確的記述下來。

「國家、法律、社會制度、電腦、這些東西都只不過是道具而已。為了盡量免除一般人的麻煩而存在,同時也是人類用來支配大多數的一種手段。法律或電腦不會支配人類,而是熟知這類道具使用方法的少部分人,在支配大多數的人類。古代有自稱能聽見神的聲音的人,支配著一個國家。所謂的神,也只不過是說這些話的支配者,用來使自己的權利正當化的一種手段,讓人民思想麻的麻醉藥而已。後來,近代的主權國家代替了神的地位,但其根本並沒有改變。用強制手段使人民祟拜這個道具的另一個道具,也就是軍隊了。」

然後楊提督對我說:「尤里安,軍隊僅僅是道具而已,而且是沒有比較好的道具。我希望你能牢記這件事,進而使自己盡量成為無害的道具就好了。」

不說「請成為」當然也不是「要成為」。只說「成為……就好了」——這就是楊威利的為人。光是這一點我就絕對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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