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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因劍而亡

「不幸內戰的產生,現在似乎將帶給我們一個小小的幸福,也就是有了內戰的結束。雖然說只是一個比沒有結束還好一點的結局……」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級上將在通過伊謝爾倫迴廊,並且抵達新領土宙域的時候,在日記裡如此地記載著。過去僅有少數人,能夠在沒有引發戰火的情況下,從舊帝國本土這一方,經由伊謝爾倫迴廊前往舊同盟領土,如今梅克林格也有資格將名字列在這少數人的名單當中了。

當伊謝爾倫共和政府同意帝國軍通過迴廊的時候,這位富有智慧和理性、屬於戰略家型的指揮官,不免也感到些許意外。他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費沙方面的萊因哈特皇帝知道的時候,這位有著醒目金髮的年輕霸主,也因此而沉思了好一段時間。倒不是因為萊因哈特或者梅克林格將尤里安評估得太低,而是因為他們對於尤里安的存在和力量完全不知情所以根本無法產生任何先入為主的觀念。

「既然他們應我們的要求讓我們通過,那麼你就率軍通過吧。看起來我們應該要感謝楊威利為我們留下了一個通情達理的後繼者。對方或許還會有其他的考慮,不過就把那些都當作以後的事吧!」皇帝這麼說道,梅克林格當然就遵照皇帝的指示進行,不過幕僚人員當中,當然也會有人表示擔心。

「萬一伊謝爾倫要塞發射雷神之錘,那麼我們整個艦隊豈不全完了。這一點請你留神。」

「藝術家提督」的上唇有著修刮得極為整齊的鬍鬚,而此時在那鬍鬚之下,好像顯露著一點苦笑。

「留神就可以讓雷神之錘失去效用嗎?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我一定會非常留神的不過我認為,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這種權利了……」自己的人雖然不安,不過那些固守在伊謝爾倫要塞的共和主義者,應該也是自己一樣的不安吧?因為就算他們逞一時之快,讓梅克林格艦隊成了雷神的祭品,結果也只是徒然招來帝國軍全面的報復罷了。而且他們或許還不免要擔心,梅克林格會不會是想趁要塞鬆懈之際加以攻擊。

「老實說,在我自己的心理上,希望的成分比自信的成分還要稍微多一些。這個時候,如果要塞上的楊威利還健在的話,那麼此時這個心理萬分的比例就會反過來了,或許根本還可以向對方寄予完全的信賴。這是我自己內心的希望,希望楊威利年輕的後繼者,不會被衝動役使,而讓野性比理性來得優先。」

※       ※       ※

後來的情形倒不是因為尤里安感應到梅克林格的願望,而是尤里安自製的結果。這位有著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深深地明白一旦同意了帝國軍的要求,就絕對不能再節外生枝,以免損害了雙方信賴關係。

「帝國軍若有任何背信行為,我們可以立即攻擊,即使有艦炮的射擊,也不至於損傷伊謝爾倫要塞的外壁。但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對全宇宙發表他們可恥的行為。」尤里安在要塞的中央指令室,仔細凝神地注視著主螢幕上的動靜。此時帝國軍梅克林格艦隊,正以整齊的行列通過「雷神之錘」的射程。他們之所以刻意將航路設定於經過距離要塞極近的地方,正是要以行動證明他們對尤里安等人的信賴吧。

達斯提·亞典波羅此時正在尤里安的身旁,用紙杯裝著咖啡輕輕地啜飲狀,他湊近尤里安耳邊低聲說道:

「看來帝國軍是不會攻過來了。既然如此,我們何妨用雷神之錘,輕輕摸一下他們的頭呢?」

「不用太浪費,只要稍微放一下煙火就行了,不過如果要讓煙火看起來壯觀一點也行啊!」奧利比·波布蘭那綠色的眼眸上,蕩漾著充滿爽朗神采的表情,不過卻是好戰的。雖然他充分理解尤里安這次不主張上陣的構想,不過假設有什麼危險的突發事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失望的感覺吧?

另外佇立在波布蘭旁邊的梅爾卡茲,與立在梅爾卡茲身旁半步的舒奈德,始終都沉默不語,或許他們在心中也有有什麼話想說吧?

「通過中的帝國軍送來電文。」負責通信的監控員前來報告。送到尤里安手中的通信文是這樣說著的:

「銀河帝國軍一級上將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至伊謝爾倫各政府與軍部的代表人:謹在此向各位所表現出來的善意致謝,並期待今後雙方關係的正常化。此外,我大軍並向各位偉大的指導者楊威利元帥的神聖陵寢,以敬禮方式致敬,但願能夠為貴方接受。」

「總而言之,敵方和我方儘是一些感傷主義者。伊謝爾倫是神聖之墓,是嗎?」華爾特·馮·先寇布的視線掃過尤里安的側面。

「那麼,司令官閣下,你認為這些感傷主義者的同志們,可以看出將來的展望嗎?」

「是的,的確是能看到的,不過那些不會是一條平坦的路,這是我看到的。」尤里安的這番話,與其說是出自預測不如說是出自期待。這雖然是楊威利曾經勸誡過的事,不過此時的尤里安,對於歷史潮流的方向與速度的掌握,的確是經由皮膚的感覺,而不是理性,而且似乎已經正確地預測出歸結點了。

「說起來,宇宙就像是一個劇場。」楊威利曾經過這樣的話。各個大大小小的悲劇,在這個時空的舞台上演出,開幕、閉幕,然後更換主角。而自己所被允許參與演出的這一齣戲——以壯麗的夢想和大量的流血來裝飾的、鮮紅與金黃的歷史劇——已經逐漸在接近尾聲了,尤里安有這樣的預感。只是尤里安身為楊的弟子,對於自己這種並不是根據理性和認知能力分析得來的預感,感覺到有些羞恥,所以並不想多說。

尤里安所預測的這種歷史劇其中的一幕,在相隔五千光年的虛空中,有了一個劇烈的轉變,那是在帝國的客人離開伊謝爾倫迴廊以後不久後所發生的。

十二月七日。

羅嚴塔爾軍後退時,米達麥亞軍緊追不捨,羅嚴塔爾軍的後部,此時已經陷入米達麥亞軍的射程之內。這種情勢的發展,原本應該是追擊與反擊相互交替展開的,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混亂,卻攫住了正要進入反擊態勢的羅嚴塔爾軍。

「格利魯帕爾茲艦隊向我軍發炮射擊。」監控員的慘叫聲,飛快地閃過羅嚴塔爾的聽覺神經。

跟在聽覺神經之後,是視覺神經遭到閃光的攻擊。儘管入光量已經在調整之中,但是整個螢幕仍然充滿了像是脈搏般跳動的白濁光芒。通信回路連續呼叫著戰艦和戰鬥群的名稱,並告知了通信中斷的消息。充滿惡念與殺意的巨大能源,在「托利斯坦」的周圍炸裂開來。

「這個自以為有點聰明的小子,原來從一開始就在暗中等待這個機會啊!」這個苦澀的體認,讓羅嚴塔爾幾乎說不出話來。他過去所思考的戰略與戰術,一直只把萊因哈特皇帝與米達麥亞當和對象,根本沒有意識到這種小人物的小陰謀。格利魯帕爾茲的背信行為,隨即造成群情激憤的反噬。

「卑鄙小人!難道我們會袖手旁觀讓你獨佔功勞嗎?我們送你去當同路人,到天上去向戰死的人道歉去吧!」士兵們如此怒吼著,而其中反擊最為猛烈的部隊,正是克納普斯坦的舊部,這種情形只能說是一種諷刺吧。他們正哀悼著自己戰死的司令官,遂將他們的情感全部發洩到格利魯帕爾茲的身上。

而格利魯帕爾茲本身所率領的艦隊,也並非上下一心。有些不幸的艦艇,對突來的命令感到驚訝,正在猶豫著該不該攻擊的時候,竟然遭到反擊,平白被炸碎四散到宇宙中。也就因為如此,事態急速地奔向殘破的深淵,士兵的悟性與本能相互起衝突,遂演出苛烈的大內鬨。

格利魯帕爾茲的背信,為這個原本以華麗色彩所描繪的內戰歷史畫,染上了一大片污漬。過去不管是在能力上或者道義上都絕少受到他人責難的格利魯帕爾茲,也是一個受到眾人期許他能夠集大成的學者。甚至連渥佛根·米達麥亞,也曾經教誨他麾下的拜耶爾藍說,光是打仗還不足以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要多學學格利魯帕爾茲,放寬自己視野。

但是,後世的歷史在提到拜耶爾藍的時候,則稱他是「米達麥亞的後繼者,一位有能力、誠實、清廉的軍人」。說到格利魯帕爾茲的時候,則將他的罪名定為「應遭人唾棄的背信者」。因為他最後一段生涯——還不到他人生的百分之一,所採取的行動,使得他過去生涯的功績,全部都遭到否定。而他也因此加入那幅不幸人們的群像中。

米達麥亞對於眼前所展開的這場混亂中,在剛開始的一瞬間難以掌握它的意義。但是當透過監聽通信,聽見在這一片混亂當中,冒出一句「叛徒」的時候,他全部都理解了。「疾風之狼」年輕富有朝氣的臉龐,頓時因為激憤而漲紅了。他完全無法料想到這場由他與密友使出所有的智慧與能力交會的這個戰鬥,竟然會出現如此醜惡的局面。

※       ※       ※

在那一片色彩紛雜的混亂當中,炮火都對準了羅嚴塔爾的旗艦托利斯坦,一枚磁力炮彈此時正由一點鐘方向,翰托利斯坦發射過來。

「托利斯坦」躲過了這一枚磁力炮彈,可卻又另一枚飛彈,從托利斯坦迴避的方向發射過來,在飛彈與旗艦相對速度增加的狀態下,穿透了「托利斯坦」的外壁,並衝進旗艦內部,然後爆炸了。

羅嚴塔爾的視野內,最初是上下劇烈地振動,接著又左右大幅地搖晃著,一道強烈的閃光似乎將所有艦內的物體都染白之後,緊接著燃起了場橘紅色的大火。在這一場巨響和暴風之中,羅嚴塔爾挺直身子站著,可是指揮席卻倒了下來,正好壓住羅嚴塔爾的一條腿。此起彼落的爆炸聲,幾乎要震破人鼓膜。

就在視線與聽覺亂成一片的時候,羅嚴塔爾那黑與藍的眼眸,注意到一個既沒有光也沒有影的物體,正朝著自己襲擊過來。如果指揮席的座位並沒有壓住他的一條腿,那麼要避開這個物體應該沒有什麼困難。可是他卓越的反射神經,卻也有些違背主人的意志,那個物體的衝擊,直刺進他的左胸膛,連貫成一直線。

陶瓷的細長破片扎進左鎖骨底下所產生的熱痛,一直竄流到他的後背。幸運躲過這一劫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從這一片煙霧與混亂當中,看到司令官被陶瓷長槍刺穿的身影,不禁驚呼一聲。

「閣下!」

「不要喧嘩,受傷的是我不是你!」羅嚴塔爾在這個時候,仍不忘用手梳攏他那有些零亂的頭髮。

「副官的任務當中,應該沒有代替長官發出尖叫聲這一項吧!」金銀妖瞳的名將,露出內心正在忍受繁雜思緒而非痛苦的表情,用力把將近四十公分長、貫穿了鎖骨底下的陶瓷破片給出來的那一瞬間,鮮血立刻像是細流般地泉湧而出,軍服的正面馬上就濡濕了一片,而他的雙手看起來,更像是用紅色的布片裹起來似地。

「看來不管眼睛和皮膚的顏色再怎麼不一樣,血的顏色還都是一樣的,是麼!」陶瓷的破片扔掉之後,噴出來的血已經順著身體流到靴尖,滴到地板上去了。而後背同時遭陶瓷破片刺穿的小傷口,在背筋收縮前的短短時間內,也已經形成了一條紅色的湧泉。羅嚴塔爾受傷的地方,說起來其實只是純粹地偶然,不過卻和死去的克涅利斯·魯茲的傷口在同樣的部位,就這一點來說,主張命運主義的人,或許已經從其中看出了特殊意義也說不定。

令人感到驚歎的是,羅嚴塔爾將指揮席的座位推開時,鮮血也跟著大量地湧出來,然而他竟然還能夠面不改色地挺直著身體,至少從他的表情和動作,絲毫看不出有任何苦痛,這可說是一股近乎傲慢不遜的剛毅。軍醫應少校的呼聲趕了過來,立刻急急忙忙地為羅嚴塔爾進行治療,而瑞肯道夫少校在軍醫的旁邊看著,臉頰的肌肉因憤怒而不由自主地顫動著。

「閣下,我們讓格利魯帕爾茲那個背信者知道,卑劣的人要如何被打進地獄的煉火。」

「放他走!」

「可是……」

「現在讓他苟且活下去,對他來說反而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皇帝和米達麥亞難道會饒恕那種人嗎?哎,怎麼樣了?」

後面這個疑問是針對那位正忙著施行治療的軍醫問的。軍醫的雙手也已經沾滿了司令官的鮮血,他一面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然後回答說:「連結心臟和肺部的血管,有部分已經受傷。現在已經用冷凍療法先加以止血,把傷口接合起來,不過還是必須要立刻進行正式的手術。」

「手術這玩意兒我可不喜歡。」

「閣下,這應該不是喜歡或討厭的問題吧?這攸關閣下的性命哪!」

「不!這是一個超越喜歡或討厭的問題,軍醫,穿著睡袍死在醫院的病床上,這樣的死法不適合我,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蒼白卻又傲慢不遜的平靜笑容,阻止了軍醫的異論。這個時候,羅嚴塔爾的腦海裡,浮現出過去一些死者的名單。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坎普、雷內肯普、海倫法特、舒坦梅茲、魯茲以及敵將比克古、楊威利,每個人的死法,都配得上他們生前的名譽。而自己呢?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將以什麼樣的方式加入他們的行列呢?過去他從沒有如此深刻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現在或許已經有人開始在為他打掃通往天上的路了。

利用冷凍療法做好止血處置,並用繃帶和冰袋覆蓋在傷口上包紮好,然後注射抗生物質。

「辛苦了,其他傷患的治療就拜託你了。」讓軍醫退下之後,羅嚴塔爾把指揮席重新扶起來然後坐下。事實上,受傷的人並不只他一個,整個艦橋彷彿已經成了一個血與肉的展示場:一個還只有十幾歲的士兵,正一面哭叫著媽媽,一面找著被旋風削走的一隻手臂;在另一個角落,有些士兵流著疼痛與恐懼的眼淚,用兩隻手試著把已經狼藉的內臟,再從腹部的傷口塞回去。

一名擔任隨從兵的幼年學校學生,滿頭金褐色的亂髮,他按照聽從上級的吩咐,正努力把髒污的桌面擦拭乾,可是卻忍不住抬起他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臉。

「閣下,這樣對您的傷口會有不好的影響啊,請您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你不用擔心,倒不如拿乾淨的軍服和襯衫來讓我換,連續五分鐘聞著自己的血腥味,我已經快反胃了!」托利斯坦艦內的火災已經被撲滅了,可是旗艦的戰鬥和防禦能力,卻也已經明顯地降低許多,不得不立刻從戰場上脫離。這是在十二月七日八時四十分。羅嚴塔爾軍已經接近潰亂的邊緣。可是憑著總指揮官沉著的統御,還是有部分的艦艇成功地隨著旗艦脫離戰場。

「羅嚴塔爾元帥,當時只靠著定時注射鎮痛劑和造血劑,竟然還能端坐在指揮席的座位上,繼續指揮全軍。更換軍服的時候,還將衣服的領子折整齊,表情仍然和平時一樣絲毫沒有改變。儘管身體上承受著難以想像的苦痛,可是他所作的判斷與指示仍然十分精確。我得以親眼目睹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是如何發揮他的毅力,不禁以自己能夠接受羅嚴塔爾元帥的指揮,而深深引以為傲。雖然只有短短的時間,可是我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正與偉大的萊因哈特皇帝敵對的可怕事實。」連後來作了上述這段證明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也沒有否認當時羅嚴塔爾的臉逐漸失去血色。後來羅嚴塔爾因為暫時腦貧血而陷入昏迷狀態,部下們急忙要把他從指揮席上扶到病房的時候,他又恢復了意識,把部下痛斥一番之後,再度坐回原來的位置。在部下的眼裡看起來,他似乎是在向死神挑戰,不禁更加深了內心的敬畏。不過他們也都覺悟到,如此的毅力既是建築在肉體的犧牲之上,那麼司令官的餘生恐怕不長了。

※       ※       ※

格利魯帕爾茲的背信行為至此已經暴露出五重的醜態。第一、袒護羅嚴塔爾對萊因哈特皇帝的叛逆行動,雖然只有在表面上。第二、出賣羅嚴塔爾,儘管曾一度立下誓約。第三、背叛的時機選擇極差。第二、背叛的行動本身沒有成功,反被羅嚴塔爾擊破。第五、在毫無貢獻的情況下,卻向極為憎惡他這種背信行為的人要求降服。格利魯帕爾茲選擇了瓦列作為他要求降服的對象,顯然是因為考慮到米達麥亞是羅嚴塔爾最親密的朋友,不過他這個考慮的結果,卻只是更加深了他人對他狡詐的壞印象。

米達麥亞並沒有會見這個不名譽、無恥的投降者,因為他沒有把握當自己見到他的時候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從軍官學校畢業後這十三年年,羅嚴塔爾曾經參加過大大小小超過二百次的戰役,以及多達三十回的私人決鬥。當他是一名戰士的時候,遠比身為用兵家的他,更富有攻擊性,並且喜歡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中。不過,或許是因為他那極具有貴公子氣息的端正面貌上,有著一對金銀妖瞳,給人極強烈的印象,所以人們才會特意想要從他的為人當中,看出其性格的兩面性也說不定。不過無論如何,在過去那些不管是公或私的戰鬥當中,羅嚴塔爾始終都不曾身負重傷。在戰鬥和決鬥之外與人互毆的時候,能夠將拳頭打在他臉上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渥佛根·米達麥亞。

對羅嚴塔爾來說,這次的負傷讓他感覺到這一生的輓鐘已經開始敲響了。當他一想到自己竟然被格利魯帕爾茲這種人由背後襲擊的時候,自嘲的念頭或許比對年輕背叛者的憎惡,還要來得更為強烈也說不定。

雖然不曉得羅嚴塔爾已經身負重傷,不過米達麥亞軍也瞭解到旗艦托利斯坦剛剛被飛彈擊中。所以當托利斯坦中彈脫離戰場,以後的事態等於已經完全決定了。

降服的人,並不只有格利魯帕爾茲。許多受傷或者已經疲於戰鬥的艦艇,此時已經停止動力,並且放棄對抗的意思。如果此次戰鬥的對象,是大貴族聯合軍或者自由行星同盟軍的話,那麼他們或許還會執拗地繼續戰鬥下去也說不定,可是這次的對手,卻是昔日共同擁護「黃金獅子旗」的戰友同志。

「吾等並非背叛羅嚴塔爾元帥,而是希望歸順皇帝,回歸帝國軍人的正道……」

聽見這些軍官在投降所申述的主張,畢典菲爾特一級上將回答說:「不要強詞奪理了,他們只是因為吝惜自己的性命罷了!」

而大部分的下級士兵所表現出來的,就與這些一心一意想要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的高級軍官大不相同,他們顯得極為單純率直。一名因受傷而為醫療船所收容,年紀只有十幾歲的年輕士兵,在接受詢問的時候回答:「我們以自己的性命與疾風之狼、黑色槍騎兵作戰,所以對羅嚴塔爾元帥的義理也已經盡了,出院以後,我想在皇帝麾下從事軍務工作。不過,像我們這種小兵,會不會要受軍事審判呢?」米達麥亞接獲這個報告的時候,並沒有憤怒的表情,看到部下們的眼裡,反而更像是受到深刻的衝擊似地。米達麥亞體會到士兵所說的話,其實正適切地、絲毫無過與不及地道出了士兵們參與這場內戰的心理,而這場內戰其實並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士兵們的心理上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能夠在叛旗之下,統率士兵直到這種階段,或許只有羅嚴塔爾才做得到,不過相對地,我也應該看作是羅嚴塔爾已經達到極限了。對於士兵們來說,主君是皇帝萊因哈特,不是羅嚴塔爾。士兵們沒有義務在羅嚴塔爾敗北之後,還要與他共同走向滅亡的命運。

「結束了……」米達麥亞低聲地自語著,並且像是他本身遭到敗北似地垂頭喪氣。

※       ※       ※

米達麥亞的預測是正確的,原本多達五百五十萬人的「新領土治安軍」,不斷有士兵投降或脫離部隊,正快速在解體之中。

米達麥亞軍的進擊,因為這些投降士兵的艦艇群,反而受到妨礙。米達麥亞於是把管理整頓這些投降士兵的權責,委託給布羅上將。由於投降士兵當中,負傷的人相當多,而且還有些艦艇儘管已經半毀,卻仍然頑強地抵抗著,所以要收拾這些殘局,看來得花費不少工夫。米達麥亞質詢一名受傷被俘虜的軍官。

「你們的司令官羅嚴塔爾怎麼了。」

「他現在正逃往巴拉特星系的海尼森行星,閣下。」米達麥亞皺起了他的眉頭,或許是因為「逃往」這個字眼刺激了他的神經。不過他說出口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他可能準備在巴拉特星系東山再起,立刻做好追擊準備。」羅嚴塔爾或許已經死了,這樣的推測並不是現在才產生的。當面臨第二次蘭提瑪利歐會戰的時候,不,應該說是在更早以前的時候,羅嚴塔爾就將敗北和死亡看成同一件事,一旦戰敗,他絕對無法再活下去。這不僅僅是米達麥亞的想法,更是曾經與羅嚴塔爾作戰的所有將帥們一致沉痛的公認。

「總之,我們的人生傳記,不管翻到哪一頁,都是用血記錄下來的文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就算用再厚的人道主義來粉飾,還是無法消除血的痕跡啊!」就連猛將畢典菲爾特,也不禁悵然若有所失地對著戰友瓦列這麼說道。

「不過,在這一生中,有些事情最好能夠無須經歷。像是和戰友互相殘殺的這種事情。如果,皇帝命令你來討伐我的話,你會遵照皇帝的命令嗎?」

「會啊。」

瓦列幾乎是立刻明快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以致畢典菲爾特反而有些怯懦地說道:「像這種問題,你起碼該表現出有些煩惱之後再回答吧!」

「問題本身不好,出題的人自己應該反省。」瓦列本身無法在意這種假設的問題。因為甚至連帝國軍雙璧中的一個人——羅嚴塔爾這種宿將當中的宿將,都無法擺脫這種悲慘的命運。萊因哈特皇帝對於將帥們的信賴感,將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這種想像不禁讓我感到不安。畢典菲爾特現在雖然說是「如果」,可是又有誰能夠說,有朝一日這個假設不會變成事實呢?

※       ※       ※

十二月十一日。

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級上將所率領的艦隊,在通過伊謝爾倫迴廊之後,和渥佛根·米達麥亞元帥的本隊會合了,地點是在干達爾巴星系的外緣,也就是那個可以稱為因緣際會之地——烏魯瓦希行星所屬的星系外緣。

梅克林格雖然沒有直接參加戰鬥,可是因為他通過伊謝爾倫迴廊之後,隨時可以切斷羅嚴塔爾的後背,使羅嚴塔爾軍感到威脅,然後後退,對於已方贏得戰略勝利仍有所貢獻。

米達麥亞、畢典菲爾特、瓦列並沒有在烏魯瓦希行星的帝國軍基地著陸,他們直拉率軍往海尼森行星的方向繼續進擊,而梅克林格則屯駐在烏魯瓦希行星上,負責秩序的重建與維持。在導致克涅利斯·魯茲元帥慘死的皇帝遇襲之後,格利魯帕爾茲的駐留也在短短的時間內便結束了,如今又而臨羅嚴塔爾軍敗走的事態,這個烏魯瓦希就像是一艘在動盪不安的大海中漂浮的小船。梅克林格的才幹與聲望,以及他所率領的艦隊本身的武力,成了一個為烏魯瓦希帶來安定的主要因素。在一場匆忙不過卻極為確切的商議中,梅克林格向米達麥亞表達了自己想盡快對前些日子的皇帝遇襲事件進行調查的意願。

「我想日前在烏魯瓦希,企圖要加害皇帝陛下的主謀者,應該不是羅嚴塔爾元帥。」正確說來,羅嚴塔爾已經被褫奪元帥稱號了,可是這些不得不採取與他敵對立場的將帥們,並無意直呼他為羅嚴塔爾。唯一例外的是米達麥亞,不過這是他以前就養成的習慣,並不是特意迎合皇帝的處置。

「為什麼這麼想呢?梅克林格提督。」

「第一、與他的為人不符。第二、與他的能力不符。」

「嗯……」米達麥亞皺起眉頭,一片像是困惑的陰影籠罩在他那朝氣蓬勃的臉上。

梅克林格的主張確實是正確的。羅嚴塔爾如果想要靠著綁架皇帝企圖舉起叛旗的話,應該會從正面堂堂起兵,與皇帝一決雌雄吧!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叛逆的原始動機根本就不成立。就算他想要不擇手段,只企圖掌握權力的話,其實可以在皇帝到達海尼森行星之後,再加以囚禁或殺害就算成功了,根本不需要在皇帝出巡的途中,在烏魯瓦希這種地方,對皇帝發動那種沒有把握的襲擊。而且又怎麼會在伯倫希爾戰艦飛離烏魯瓦希的時候,袖手旁觀地任由它脫離行星。羅嚴塔爾如果真有意的話,絕不可能讓皇帝一行人脫逃的。

在最初的時候,米達麥亞就對這一回的「叛逆」事件感覺到有些怪異,或許就是起因於這些矛盾、不協調的現象也說不定。只是,以他此刻的立場,他必須要重視的是結果而不是原因,所以只得委託留駐在烏魯瓦希的梅克林格查明究竟,然後趕忙率軍前往海尼森。

梅克林格將直屬部隊配置在烏魯瓦希的各個地方之後,一面完全掌握基地、一面讓賓雪中將協助自己進行調查。賓雪中將的面貌像是個樸實的農民,是梅克林格最為信賴的幕僚人員。

「如果羅嚴塔爾元帥本身沒有襲擊皇帝的話,為什麼不大聲主張自己是冤枉的呢?」

「你也知道,羅嚴塔爾是一個極度自豪的男子。要他向人解釋自己是因為某個人的陰謀,現在正被人推上犧牲者祭壇的這種話,他是絕對說不出口的。」或許羅嚴塔爾是想尋使自己相信,自己之所以背叛皇帝,完全是基於自己的意願,是因為受到野心的驅使所致。這是梅克林格的一種想法。羅嚴塔爾應該是那種與其高喊冤枉、祈求皇帝饒命,寧可選擇挺身一戰的男子。

「……兩個人的野心,共存在同一個時代,看來銀河系好像真的太狹小了。」梅克林格一面慨歎著,一面仍感到有些難以說服自己的地方,羅嚴塔爾為何放任襲擊皇帝的犯人不管,不去追究犯人的罪名與刑責呢?

「不過,就算真的是這樣,羅嚴塔爾元帥為什麼沒有懲罰烏魯瓦希行星上這個不幸事件的主謀者呢?這一點我想不通,你有什麼看法?」

「會不會是因為事態的發展太過於急速,以致沒有充分的時間來進行周密的調查呢?」梅克林格有一半想法也是這麼認為,不過還是有些無法釋懷,所以便向一些遭到逮捕的羅嚴塔爾軍的軍官,詢問和這個疑點相關的問題,然後又對烏魯瓦希的士兵進行調查。結果發現當時接受羅嚴塔爾的命令,前來烏魯瓦希鎮壓這個事件並進行調查的格利魯帕爾茲,不但沒有報告正確的實情,反而將一些可以證明此事件乃地球教團餘黨之陰謀的證據隱藏起來,然後向長官報告說犯人不詳。聰敏的梅克林格明白到這些詳情之後,格利魯帕爾茲的思考與行動也就是串連起來了。

應傳喚出現在梅克林格面前的格利魯帕爾茲,臉上的表情可以劃分成不安、不滿與期待這三等分。不安與不滿是因為自己出賣羅嚴塔爾的功績沒有受到諸位前輩的讚賞,而期待則是因為相信梅克林格一定會認可自己在身為一個軍人以外所具備的資質。

不過,梅克林格卻嚴厲譴責他,是一個利用地球教徒的陰謀,造成羅嚴塔爾的叛逆,企圖為自己謀求利益的罪犯。

「格利魯帕爾茲,不管你是作為一個軍人好了,是作為一個學者也好,都是個前途受人期許的人才。就算你不出賣他人,不賣弄權策,遲早還是可以獲得更高的地位與權限,可惜你卻因為沉迷於自己的野心,以致最後毀了自己的名節。」梅克林格這些暗示死亡的言詞,使得格利魯帕爾茲的體溫急速地下降,冷汗由內側濡濕了襯衫。

「你犯下了雙重的罪名。先是背叛皇帝的隆恩,接著又辜負羅嚴塔爾元帥的信賴。如果你將真實的情形向羅嚴塔爾元帥作正確的報告,那麼這場叛亂或許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你竟然為了一已之私,讓上司背負叛逆的污名。」遭到彈劾的青年提督,試著為自己辯護,說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為了皇帝好,羅嚴塔爾叛逆是一個事實,他的敗北,不也是因為自己奉獻心力才造成的嗎?

「你以為皇帝會希望靠背叛行為來取得勝利嗎?」梅克林格的聲音充滿了沉痛。

「……不,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你才會出賣羅嚴塔爾元帥。區區鼠輩的智慧,怎麼能夠度量獅子的心胸呢?原來你終究也是一個無法成為獅子之友的人哪!」格利魯帕爾茲還想要繼續為自己辯護的時候,張開的嘴巴卻只是一直發抖著,無法再說出任何一個字。他低頭頭,垂著肩膀,彷彿已經自覺到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都一起失去了。衛兵從左右兩邊將格利魯帕爾茲架走之後,梅克林格充滿疲憊地歎口氣,為格利魯帕爾茲的才能和前途感到惋惜。他知道羅嚴塔爾的叛亂,是因為地球教團餘黨的陰謀以及格利魯帕爾茲更進一步利用該陰謀的野心,所造成的一個無可挽回的結果,但此時米達麥亞元帥卻為了該不該將這個事實的真相告知皇帝,而猶豫不決。

回到海尼森行星之後,羅嚴塔爾軍的數量,已經減少到原有總數的一成多,只剩下艦艇四千五百八十艘,將兵六十五萬八千九百名。沒有回來的人一半是戰死或受傷了,另一半是被俘虜或投降了,其他極少數的人則下落不明。

這是一次徹底的慘敗。不過羅嚴塔爾的統率能力之強,卻也可以從戰敗部隊的秩序井然、行動整齊劃一上得到證明。當然,這已經可以說是落日的最後餘光,照耀在斷崖邊緣上的一點點光亮而已。

被炮彈擊傷的旗艦托利斯坦在回程上作跳躍飛行的時候,振動的程度比平時更為激烈,羅嚴塔爾左胸的傷口也因而裂開,再度造成大量出血,意識又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不過後來經過緊急輸血,羅嚴塔爾總算重新恢復意識,他仍然繼續指揮,而且絲毫不紊亂地統率著敗軍。貝根格倫等人試著勸他移乘到醫療船,或者其他沒有受損的艦艇上,但是羅嚴塔爾拒絕了。

「繆拉捨棄了旗艦之後,之所以會受到讚賞,是因為他在激戰漩渦中繼續指揮。如今我戰敗潰逃,若連旗艦也捨棄的話,那麼我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名字,將變成膽小鬼的代名詞。」羅嚴塔爾笑笑地說道,最後還是沒有把他的司令座遷移到別的艦艇上。

如果一般普通人的話,此時早已在昏睡的斜坡上逐漸滑落到死亡的深淵了。但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仍有著清晰的意識,而且一直到最後,他始終都沒有失去他一貫冷徹的理性與強韌的自製心。關於這一點,所有的直接證言全部都是一樣的。

「羅嚴塔爾元帥,一直到死亡前的那一瞬間,始終都是羅嚴塔爾元帥。」當他從地面車上下來,走進總督府大門的時候,襯衫、軍服和儀容都和平常一樣的整齊,除了臉色極差之外,沒有任何線索會讓人聯想到他即將與死亡擁抱。

羅嚴塔爾的高級幕僚人員當中,此時還有貝根格倫、宋年菲爾斯跟隨在司令官身旁。其他巴爾豪瑟與修拉已經戰死,而狄塔斯多夫則在負傷後棄械投降。超過四千名的將兵,攜帶武器集結在總督府,願意為總督誓死效忠,竭盡他們的義務和責任感,直到總督死去為止。

「是嗎?真沒想到,這個世上的笨蛋還真多哪!」

鏡子中的另一個羅嚴塔爾此時正對著自己冷笑地說道,其中最笨的一個就是你啊!儘管他對著那些人冷笑著,但另一方面他也感覺到自己不能讓忠實的部下為自己個人的愚蠢行為犧牲,支撐著這個男子的兩道精神支柱之一——深廣的理性這樣告訴他。他讓自己瀕死的身軀在總督府的辦公桌後面坐下來之後,隨即傳喚被軟禁的民事長官艾爾斯亥瑪。魯茲的妹婿走進辦公室之後,看見總督的臉色感到十分地驚愕,一時間只知呆呆地站著,羅嚴塔爾蒼白著臉對他笑著說:「我失敗了。本來是沒有顏面見你的,不過我還是厚臉皮活著回來了!」

「那是您的運氣不好。」

「不,就算再有一次機會還是會得到相同的結果。看來這就是我的才幹和能力的極限了。」如果皇帝萊因哈特不存在的話——羅嚴塔爾本身比誰都明白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假設。

「民事長官,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要不要聽聽看呢?」

「您請說。」

「我希望你能夠到總督府,全權掌管所有的政務和事務。我擅自開啟的事端,卻推給你來善後,我很過意不去。不過不管是到了誰的手裡,都不能隨便敷衍統治者所交付的責任,是吧?」艾爾斯亥瑪恭謹地答允羅嚴塔爾的請求,退出辦公室之後,羅嚴塔爾又向副官瑞肯道夫少校指示下一個他要傳喚的人。

「把特留尼西特叫來!看到那個人雖然會讓我覺得不舒服,不過正好可以練習一下如何忍耐死亡的不悅啊!」瑞肯道夫對於總督在這個時候所想傳喚的人,感到十分地意外,臉上的表情好像是想要反對似地,不過大概又想說自己不能夠和已經瀕死的長官唱反調,所以便立刻遵照命令,把特留尼西特帶過來。

※       ※       ※

此時主動召見的一方和應傳喚被召見的一方,呈現極為明顯的對比。主動召見的人,已經瀕臨死亡,蒼白的臉上黑與藍的兩隻眼睛在閃爍著,他的眼光仍然不失銳利,只是已經不像平常那樣的強而有力了。

而被召見的人,仍然儀表堂堂、生氣盎然,而且血色豐潤,有著充分的可能性,可以實現他這個少壯的政治動物滿懷的野心。雖然他比羅嚴塔爾至少還要年長十歲以上,可是兩者距離死亡的數值,顯然是相反的。

「真高興看到你這麼健康,高等參事官。」

「托總督閣下您的福。」在充滿惡意的應酬話之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這個時候,和羅嚴塔爾的聲音比較起來,特留尼西特的音量顯得中氣十足,音調也更有抑揚頓挫。

「我醜態就如你眼前所見的。我陷入專制主義的陷阱,發動了這場無謂的叛亂,將以不受任何人讚賞的死法結束我的生命。你所信奉的什麼民主主義,大概和這種悲喜劇無緣是吧。」羅嚴塔爾的論點顯得極不分明,不過特留尼西特並不認為羅嚴塔爾懷有什麼特別意圖,反而認為那是他在即將死亡前的昏迷狀態下所說的話。他的嘴邊於是閃現出淺淺的笑意。

「民主主義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看看我就知道,元帥,像我這種人都能夠掌握權力,操縱其他人的生殺大權,如果這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缺陷,那麼又應該叫做什麼呢?」特留尼西特的舌頭,又開始加快回轉的速度,自我陶醉所散發出的臭味,開始壓過科隆香水的香氣。

「這也真是奇怪,聽起來你好像很憎恨民主主義。不過,你之所以能夠獲得你所希望的權力,正是因為你將民主主義的制度做最大限度利用的結果,所以說起來民主主義正是你的恩人,你不應該這麼樣貶謫它的,不是嗎?」

「如果專制主義能夠給予我權力的話,那麼專制主義同樣會變成我的恩人。我會以更真摯的讚美,比我崇尚民主主義更為真摯的讚美,來信奉專制主義。」

「這麼說來的話,你也有心在羅嚴克拉姆王朝,當個宰相掌握權力是嗎?」

「如果皇帝也這麼希望的話。」

「然後你就會像過去使自由行星同盟枯死一樣,也讓羅嚴克拉姆王朝枯死,是嗎?」這真是個怪物,羅嚴塔爾在苦痛的脈動之中想著。這是一個和軍務尚書奧貝斯坦不同種類的怪物,一個利已主義的怪物。這名男子啃蝕了民主主義,全然只是因為他偶然地歸屬在那個陣營之中,一旦他身在專制主義陣營的話,也同樣會以相似的手法,將專制主義啃蝕掉吧。這名男子的精神,就像是一隻以利已主義為核心的變形蟲,蠕動著不固定的外貌,貪婪地吸取著其他人的生命。

「為了這個目的,你也寧可為地球教所利用……」

「不管是宗教、制度,甚至是皇帝。對了,當然包括你所背叛的那個皇帝,固然他是有些才能,不過距離一個完整的成人還太遠,他其實只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弟弟哪。這個金髮的小弟弟一副高傲自大的樣子,想必羅嚴塔爾閣下也覺得可笑,是吧?」在這一番滔滔不絕的能言善道之中,優布·特留尼西特等於已經用舌頭簽下了他自己的死刑宣告書。令人感覺到奇妙的是,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會被羅嚴塔爾所殺,他認為羅嚴塔爾沒有理由要殺他,更何況殺了他,羅嚴塔爾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

羅嚴塔爾以看來近乎優雅的手勢,其實是傾注了全身的力量,拿起一把槍,瞄準特留尼西特胸膛的時候,這位自由行星同盟的前元首,臉上依然堆滿了笑,甚至連子彈已經貫穿他胸膛的正中央時,他還是在笑著。當劇烈的疼痛支配了他所有的神經,噴出來的血液已經使他那身成套定制的高級西服變色的時候,他的表情才有了變化。不過呈現在他臉上的並不是恐懼或苦痛的表情,看起來卻像是在譴責這個加害他的人,怎麼能夠不依照他的計劃和計算,竟然做出這種非理性的行動。不過當他一張口的時候,取代那千萬句美麗的詞藻,從嘴巴溢出來的,卻是由肺部逆流上來的一百CC血液。

「你想要愚弄民主共和政治也好,想要腐蝕國家也好,或者要欺騙市民也好,這些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羅嚴塔爾那兩隻異色的眼睛,用苛烈的眼光鞭打著特留尼西特的臉,使得自由行星同盟前任元首的身軀,因此而踉蹌地站不穩腳步。

「可是,我不能容許你,用那骯髒的舌頭,把穢物塗抹在皇帝的尊嚴之上。我並不是『服侍』那位被你侮辱的人,我也沒有『背叛』他。」當羅嚴塔爾閉起嘴巴的時候,優布·特留尼西特已經失去了站立的力氣,滾倒在地面上。他的兩隻眼睛望向天空,充滿了失望與失意。這企圖用一種資質,來操縱兩種不同體制的稀有男子,儘管內心懷藏著極大的可能性,可是卻因為這名瀕臨死亡邊緣、有著金銀妖瞳的男子,給奪去了他的未來。一名已經不需要再拘泥於任何正當理由或法律的人物,隨著私人感情的奔放,把這名稀有的男子擊倒了。這名可以在萊因哈特皇帝面前或者在已故的楊威利面前,完美地守護著一已的性命與地位的自保人才,因為一名失敗的叛逆者的「暴行」,不得不從這個時空舞台上退場。要能夠破壞特留尼西特那種像九命怪貓的不死性,只有這樣的行動才能奏效。

此時滾倒在地面上的,已經不再是優布·特留尼西特了。倒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再賣弄他的嘴皮子,特留尼西特一旦無法再活動他的舌頭、嘴唇與聲帶,那麼他就已經不再是特留尼西特,而只是一堆失去了人格的細胞集合體。羅嚴塔爾鬆開槍!不應該是槍從他的手中掉落,和地板產生了猛烈的碰撞。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自己臨死之前,為那些應該是在他死後才會展開的歷史,做了些許的修正。眾人瞭解到這些事是在他死後,因為要揭穿特留尼西特那些不得已被中斷的野心與構想的全部內容,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讓人將特留尼西特的遺體收拾掉之後,累積在羅嚴塔爾身上的無數疲勞,彷彿一隻無形的手,使勁地想要從背後將羅嚴塔爾推下死亡的深淵。可是這個時候,屬下支進來報告說有客人來訪,羅嚴塔爾心想這人來的真不是時候,不過他卻連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都沒有力氣。

「希望這個人不要打擾我哪!」羅嚴塔爾的聲音,當然有著些許苦笑的意味。不過他此時的內心有種債務已經全部清償還畢的安然。

「我不是一下子死亡,而是逐漸地死去。我正在好好享受這種過程,希望不要來阻撓我最後的樂趣才好。」已經失去血色的皮膚上,有著些許冷汗冒了出來。受傷以來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自己正逐漸死去的這種感覺,真是非常奇妙。這股從身體中央擴散到全身各個角落的痛覺,已經成了他感覺中不可缺或的一部分,如果這種痛覺失去了,那麼羅嚴塔爾的內部,大概就要變成一片虛空、完全崩潰了吧。

殺害特留尼西特這個人,在羅嚴塔爾折身心上造成了龐大的負擔。此時的他就好像是一位奮力殺死毒龍的騎士,疲憊了,身心耗盡了精力,只能一心一意想要得到和死亡直接相連的睡眠。不過一個冷淡得如同從鐘乳石上滴落下來的水滴同樣冰涼的女人聲音,阻止他進入睡眠。

「好久不見了,你終於還是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羅嚴塔爾揚起他的視線,努力聚合他視野的焦點,然後才看清楚這名女子的輪廓。不過視覺要實際進入理性的領域,卻需要五秒鐘的時間。

「……原來是立典拉德的遺族啊!」好不容易推開笨重石頭所堆砌而成的記憶之門之後,羅嚴塔爾低聲地說道。或許是因為她總誇張地強調自己的「身份」,所以她的出身才比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這個名字還令人印象深刻吧。

「你被你自已的野心給絆倒、擊潰了,我特地來看你將會如何悲慘地死去。」這個在羅嚴塔爾記憶中的聲音流進了他的耳朵。這個披著甲冑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些不安定的奇妙振動。

「那麼真是辛苦你了……」這個認真的、缺乏熱度的反應,或許有些出乎愛爾芙莉德的預料吧。

「再等一會兒,你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反正,我也想要滿足一下女性的期望。」想要說些惡毒的話,似乎也得要有些力氣才行。這名女子的臉上或許已經露出憎惡的凶光。他雖然想要觀察得更仔細一些,可是卻力不從心。羅嚴塔爾對女性所抱持的一種否定情感,是從人生的出發點上就已經開始培養到現在的,不過此時好像也隨著生命逐漸地蒸發了。

「……不管怎麼樣,是誰帶你到這兒來的呢?」

「是個親切的的人。」

「名字呢?」

「你不認識的。」

「說的也是啊,確實不是我所認識的哪……」羅嚴塔爾接著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似地,不過侵入他聽覺裡面的一個聲音卻制止了他。在還沒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麼聲音的時候,羅嚴塔爾有些發愣,而更覺得奇怪。怎麼會呢?現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一個場所,怎麼會聽到嬰兒的哭聲呢?

他於是將僅存的一點生命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視力上,這才注意到愛爾芙莉德原來不是自己一個人,手上還抱著一個出生大約半年多的嬰兒。

嬰兒有粉紅色的肌膚、褐色的頭髮,此時正努力想把眼睛張大似地,靜靜地看著這名毫無期待的情況下變成父親的男子。左邊的眼珠是大氣圈最上層的天空顏色,右邊的眼珠也是——同樣的顏色。

羅嚴塔爾聽見自己濃重的呼吸聲音,這樣的呼吸是因為自己的內心有著什麼樣的感情呢?羅嚴塔爾不明白,在沒有弄明白的情況下,他便開口問道:「是我的孩子嗎?」

這或許是個自然且早已在預料中的問題,不過這名女子卻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男子提出的問題。經過一陣默靜之後,她連另外一個沒有被問到的事實也一併回答了。

「是你的兒子。」

「你來這兒是為了讓我見這個孩子嗎?」女子並沒有回答。不過羅嚴塔爾自己也已經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出聲問出這個問題了。在羅嚴塔爾的視野中,蕩漾在嬰兒眼裡的天空色愈來愈擴大,好像要把父親的全部人生給包含進去似地。在羅嚴塔爾的內心最深處,好像有個人在對著嬰兒說話。

……你的祖父和父親,看起來似乎不同,其實卻都是一樣的。父親的人生似乎比祖父來的浩大,不過本質都一樣沒有改變。而你會走出什麼樣的人生呢?羅嚴塔爾家的第三代,會繼續在不毛的荒野上撒種灌溉,或者……或者過著比祖父和父親更為明智、充實的人生呢……

「今後你有什麼打算……?」苦痛的程度像水漲一樣地上升,將羅嚴塔爾從回想中拉回到現實世界。死亡這一件事,基本上是一個難得的狀態,不需要再為自己的未來擔憂,可是活著的人,卻遲早必須要和未來相互擁抱。

愛爾芙莉德還是沒有回答。如果羅嚴塔爾同樣還具有原本的銳利和明敏,或許可以發現她臉上此時的表情,會是他未曾看過的。不過這名男子已經即將要失去了自己,而這名女子也即將要失去這名男子了。當確認到這將是自己過去從未曾經歷過的一種失去時,不知這名女子是否能夠承受。羅嚴塔爾用盡他最後的一點點生命力,試著將他的思想用言語表達出來。

「古代好像有個了不起的傢伙,似乎曾經說過這麼一句了不起的話。他說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如果能夠有個可以把孩子托付給他的朋友,是人生至高無上的幸福……」一滴冷汗滴落在桌面上,就好像是又一滴生命力流出體外了。

「去見渥佛根·米達麥亞,把這個孩子的將來托付給他就可以了。那將是這個孩子一生最好的保障。」比起這名女子和自己的組合,那一對夫婦更有資格來作為孩子的父母親。儘管如此,他們之間卻沒有小孩,而自己卻和這名女子生下了小孩。宇宙生命誕生的掌管者,一定相當無能,或者生性喜歡對人冷笑嘲諷。

羅嚴塔爾的視野逐漸為黑色的窗簾所遮掩了,現實的情節與意識也一點一點地褪去。

「如果你想殺我,現在就動手吧!否則就永遠失去這個機會了。沒有武器的話,就用我的槍吧!」幽暗的視線再度恢復明亮的時候,大約已經過了五百秒的時間了。死神似乎不接受羅嚴塔爾前往他的國度,不過這名有著金銀妖瞳的男子憑著他的理性和感性,知道死神的拒絕只是暫時的現象,桌上放著一條女用的手帕,手帕已經完全為他的汗水所濕透了。自我嘲諷的想法,讓他又再度冷汗直流,冷汗好像流水似地從脖子流落到衣領上。這就是所謂的調落,看來我已經連被殺的價值都沒有了……

羅嚴塔爾輕輕抓住手帕的時候,擔任隨從的少年膽怯地走進辦公室來,他金褐色的頭髮零亂著,滿困惑的表情,手臂裡抱著剛才的嬰兒。

「那位女士走了,她說要我把這個嬰兒交給米達麥亞元帥……怎麼辦好呢?閣下。」少年的表情和聲音,讓羅嚴塔爾的臉上露出微笑。哎呀、哎呀!母親自己走了,然後把小孩留下來。兩代都是這樣,你未免和父親太相像了吧!

「抱歉了,在米達麥亞還沒來到這裡之前,麻煩你抱著那孩子。啊,還有,那邊的櫃子裡有威士忌,然後再幫我拿兩個杯子來,好嗎?」羅嚴塔爾的聲音極為微弱,只勉強達到聽得見的程度。此時的羅嚴塔爾,對著自己發出生涯中最後的冷笑,因為他憑著最後僅剩的一點意識力,發覺到自己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原有的稜角逐漸失去了,不過這名少年當然不可能發現羅嚴塔爾內心的自我嘲諷。像奧斯卡·馮·羅嚴塔爾這種男子的死法,也使自以為道德的道德家們為他啼泣說「那個人死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個善人了呀」,會這樣嗎?這真是有些愚蠢啊!不過這或許是好的結果也說不定哪!每個人有每個人各自不同的生,也有各自不同的死。不過至少我所敬愛的極少數人,會擁有更美麗的死亡呀……

少年用一隻手抱著嬰兒,然後用另外一隻手取出兩個杯了放在總督的桌上,接著再把顏色像是落日餘暉的液體注入杯中。少年有肺與心臟雖然已經快要迸出胸腔,不過了還是完成了長官的命令,然後退到牆角的沙發上。

羅嚴塔爾兩隻手臂頂著桌面,然後把臉朝向杯子,不,是把臉朝向那個應該坐在杯子對面的友人,他無聲地對著虛空說道:「未免太遲了啊,米達麥亞……」美酒的香氣,緩慢地淹沒了逐漸失去亮度與色彩的視覺。

「我原本想活著到你來到為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是嗎?疾風之狼,你有辱這個誇大的名號哪……」坐在沙發上的少年,見到這名被褫奪元帥封號的男子,那個有著接近黑色的深褐色頭髮的頭往前傾的時候,摒住自己的聲音和呼吸站了起來,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在自己的臂彎中睡著的嬰兒。不過他隨即將那小小的軀體放在沙發上,趕忙跑向桌子旁邊,把自己的耳朵貼近那微微動著的嘴邊。

這名少年慌忙地、拚命地在筆記上寫下那輕微搔動著鼓膜的幾句話。之後少年就呆呆地拿著筆,然後凝視著那蒼白、端整的臉。死亡已經無聲地振動著翅膀籠罩在這名男子的身上了。

「……元帥,羅嚴塔爾閣下……」少年低聲地呼喚,可是沒有任何的回答。

十二月十六日十六點五十一分。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享年三十三歲,與他過去和他在敵對陣營的楊威利出生於同一年,也死於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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