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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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意志與野心

宇宙歷七九八年,帝國歷四八九年的四月至五月間,銀河帝國軍和自由行星同盟軍在伊謝爾倫回廊發生的攻防戰,戰術上有許多話題和教訓在後世廣為流傳,但戰略上則被認為毫無重要意義可言。

然而,這場攻防之戰帝國軍若是獲勝,後來人類的歷史無疑勢將改寫,至少像尤里安·敏茲這個原本微不足道的人物,能夠一躍登上歷史的舞台,全拜今年的這場戰爭之賜。

歷史上,沒有一場戰爭不具有深遠影響。

在這場戰爭的最後一幕,帝國軍挽回了一部分顏面。

爭先恐後、漫無章法地窮追帝國敗軍不舍的阮文紹和山卓·雅拉肯這兩位少將的艦隊,絲毫不知道大難臨頭,一無所覺地被誘進到帝國軍預先設好的、巧妙地結合了細密和大膽的陷阱當中。

“敵軍自背後來襲﹗”監控員驚慌失措地喊道,粉碎了同盟軍的勝利大夢﹗

阮吞了吞口水,自指揮席中站起來,只見在回廊的天頂頂端方向,帝國軍自不能航行的危險地帶迅速俯衝而下,阻斷了同盟軍的歸路。

這是渥佛根·米達麥亞指揮的最精銳部隊,阮和雅拉肯先前以為是戰敗遁逃的殘餘兵力,實則是米達麥亞艦隊的後半部,為引他們上當,故作後退狀。

“為坎普提督報仇﹗一艘都不能留,給我殺個精光﹗”

米達麥亞所下的不是命令,而是煽動。穩操戰術成果的他,此刻已不需要步步為營地下達細微的指示,只消算準時機便可以了。

在此同時,拜耶魯藍中將所指揮的艦隊也不再偽裝逃走,打開了全部炮門對準卒不及防、來不及剎住前進勢頭的追擊者,艦炮齊射。

同盟軍的艦隊有如一頭撞到一面巨大的光壁上。

高密度的能源分子與超合金分子,以亞光速的相對速度相互衝撞,剎那間,一方被消滅了,撕裂的艦體和四散的人體,在無聲的悲鳴中,布滿了宇宙空間。

同盟軍的艦艇,或蒸發化為虛無,或爆炸四處紛飛,或斷成兩截在宇宙中翻騰,在帝國軍陣前交織出死亡的錦繡圖騰。

目擊這一切的人,全都噤聲地看著眼前這華麗輝煌的光影之亂舞,其中也不乏有人是純粹抱著“美與善之間本就毫無關連”的心態,興味盎然地觀賞著這幅淒美的景象。

前後挾擊同盟軍艦隊的帝國軍,齊聲合唱出死者的挽歌︰第一小節,負荷過重的能源中和磁場破裂;第二小節,貫穿艦體的複合裝甲;第三小節,艦艇爆炸;於是一首挽歌就這樣戛然而止。

“下面﹗快﹗往天底方向逃走﹗”雅拉肯絕望地嘶喊。

同盟軍的殘餘艦只為了躲避自上而下的殘酷攻擊,爭取生存的時間和空間,顧不上抵抗,像一頭被獵人追捕的負傷野獸一般,慌不擇路地朝天底方向拔足狂奔。

然而,這只是稍稍移動他們的墓碑座標而已。

在他們的去路上,和米達麥亞並肩齊驅的帝國軍名將----奧斯卡·馮·羅嚴塔爾早已埋伏以待,在指揮官指示下,全艦隊的主炮均填滿能源,張牙舞爪地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準備讓他們浴身在火海中。

他們尖銳的目光殺氣騰騰,眼看著同盟軍像自殺似的一湧而下。

“所有主炮齊射﹗”羅嚴塔爾一聲令下,無情的炮火連珠齊發,場面壯觀,摧枯拉朽地擊潰同盟軍的艦列。

光劍將他們劈開、擊碎,為了某種目的而製造的金屬和非金屬物體,如今碎裂成數以億計毫無意義的破片,在虛空中飄散開來。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戰鬥。狼狽萬分的同盟軍,指揮系統欠缺統一,只懂漫無到達站四處亂竄。反觀帝國軍兵力雄厚,戰術層出不窮,指揮官人才濟濟,整體配合完美無暇,在在顯示出帝國軍勝券在握。

而面臨死亡的人,顯然再沒有機會記取這次的經驗教訓,作為將來的借鏡了。

他們被追趕、被粉碎,最後只能裊裊散放出比螢火更細微的光芒,終至完全消失。

“這些烏合之眾真的是楊威利的部下?亞姆立札會戰時並不是這樣的﹗”

“疾風之狼”頗為不悅地自言自語道,表情顯得有點失望。一旦失去傑出的總司令官,軍隊就會如此一蹶不振嗎?

被六道能源光束同時擊中,在爆炸的光芒漩渦中,阮文紹少將連同他的乘艦一起自這個世上消失了。

山卓·雅拉肯少將雖然比阮多活了些時候,但也僅有五分鐘吧,最多也不超過十分鐘。

光子飛彈直接擊中雅拉肯的座艦,艦艇一折為二,包含艦橋的前半部,撞上一艘己方的巡防艦,同時爆炸開來。

“又有敵軍艦隊﹗這次更多,超過一萬艘以上﹗”

當此報告傳至時,戰場上剩下來的,可說人人皆勝利者。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透過通訊螢幕對話。

“聽到了嗎?羅嚴塔爾﹗”

“楊威利本人可能也在其中,怎麼辦?你要繼續打嗎?”

“這個……雖然很想和他較量,不過,如今再戰也沒有意義了﹗”

戰況不利的話,楊一定會逃到要塞裡去。更何況帝國軍的戰線和補給線,差不多已達界限了,應該趁敵軍主力到達之前趕緊撤退----兩人達成一致的決定,雖然這一點點的勝利尚不足以彌補坎普和繆拉的慘敗紀錄,但若無視戰況演變,一意孤行,最後將難以收場。

米達麥亞忍不住搖頭嘆息。

“動員千萬大軍甚至要塞,辛苦籌謀數千光年的長途遠征,所換得的代價竟然是一敗塗地,獨獨造就楊威利一個人的威名嗎?哎﹗”

“唉﹗戰場上是沒有百戰百勝的----這倒是和羅嚴克拉姆公爵所說的沒兩樣。暫時撤退吧,楊威利的人頭總有一天會落在你或我的手中﹗”

“繆拉也很想要吧?”

“哈﹗看來今後的競爭會更加激烈了﹗”

露出無畏的笑容,兩位青年提督立即著手準備撒退。把全艦隊編成以一○○○艘為單位的小隊,一隊在退時,隨後的一隊負責掩護其背後,井然有序地撤出戰場。

先遣部隊由米達麥亞率領,同時負責調整全體艦隊的秩序,斷後的部隊由羅嚴塔爾指揮,采取逆襲的態勢,以防同盟軍攻來,漂亮地完成整個撤退行動。

就這樣,當楊威利轉乘戰艦休伯利安,率梅爾卡茲一行人抵達時,放眼望去,滿目皆是己方的艦艇殘骸和遠處的點點光群。

楊沒有下令追擊,他指示立即救出生還者,返回伊謝爾倫要塞。

“看到了嗎?尤里安﹗”

望著亞麻色頭髮的少年,楊喟然長嘆道︰“這就是名將的戰爭手法﹗抱著明確的目的,一旦達成之後,就應脫離,不
該再戀戰。

打仗就得這樣才行﹗”阮和雅拉肯就是欠缺這一點,這恐怕就是楊的言下之意,只是不能在此種場合說出來罷了。

帝國軍----應該說萊茵哈特軍的人才,可謂多如過江之鯽啊﹗倘若年輕的紅髮勇將----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還活著的話,楊要獲勝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當然,這已是不必再擔憂的事了……

“格林希爾上尉,向全艦隊傳達歸返命令。”

“是﹗閣下﹗”

“還有,尤里安,好久沒有喝你的紅茶了,給我沖一杯好嗎?”

“沒問題,閣下。”少年飛奔出去。

“尤里安真是了不起呀﹗”

梅爾卡茲對楊說道,語氣沉穩而懇切,他只是想將尤里安看破帝國軍策略之事,傳達給這位稍微脫線的監護人。

“尤里安哪……”楊掀起軍帽,搔搔黑髮,雜亂的頭髮又長長了些。

審查會期間,有人曾無聊地挖苦他道︰“一點也不像軍人的髮型,幫你理個涼快髮型,怎樣?”

“你知道嗎?我一直不想讓那孩子成為軍人,不過,事實上,即使我命令,他也不會放棄。”

“那樣有違民主的精神哦﹗”梅爾卡茲開玩笑道,楊只得禮貌性的笑一笑。其實楊內心感到一陣刺痛,因為就種種跡象顯示,這一天----楊不能再阻止尤里安往軍人的路上邁進之日----終於來臨了﹗

費沙的首都,夜色輕籠,原本應是躲避黑暗的休息時間,但費沙的居民並不是簡朴的原始人,即使在夜裡,各種活動依然熱絡地進行著。

自治領主魯賓斯基的宅邸燈火通明,形形色色的人物進進出出,儼然是另一處人類杜會的中樞地帶。

魯賓斯基並沒有像神祗一般地受到崇拜,也沒有像天使一樣受到愛戴,人們尊敬他,只因他是一個勢力強大的統治者。

有一天晚上,副官魯伯特·蓋塞林格來到他的書房,向他報告一件事,一個世紀以來,一向保持均勢的三國----帝國、同盟、費沙,勢力比率終於改變了。

“正確數值要到明天中午才能計算出來,我大略看了一下,比率是這樣的,帝國四十八,同盟三十三,我費沙則約變成十九了﹗”

帝國的門閥貴族勢力幾乎被一掃而光,下級貴族和平民階層的人才逐步被網羅登用,促進了人事的新陳代謝,也消除了政策的閉塞感。

同時,隨著貴族所獨占的財富重新分發,各項社會投資大幅增加,經濟活動也熱絡起來。另一方面,舊貴族雖然因而窮困潦倒、苦不堪言,但受惠的卻是絕大多數的民眾,因此並沒有造成社會問題。只是缺乏生存能力的舊貴族,最後勢必會漸漸被社
會淘汰。

而同盟的國力則出現令人不忍卒睹的低落慘狀,前年亞姆立札會戰大敗和去年內戰的打擊,是其主要原因。

在這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內,軍力急轉直下,減少了三分之一不止。更令人憂慮的是,社會維持體系也逐日式微,各行各業
意外事故的發生率大幅提升,市民對政府的信賴度更是一落千丈。

又加上消費物資所帶來的壓力,生產量減少、品性低劣、價格上升----三者合一,加快了步向毀滅的速度。

“要不是亞姆立札會戰時敗得那麼淒慘,同盟的國力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占領伊謝爾倫之後,他們應該采取和平攻勢,將帝國內的舊勢力和新勢力玩弄於股掌之間,有效地達成對自己有利的外交成果。

但他們卻沒有這樣做,反而貿然發動毫無勝算的軍事行動,最後把自己逼進醜態百出的窘境﹗他們的愚蠢簡直是罪惡﹗”

此外,由於與帝國長期對立,無法削減軍事開支,更不能縮小軍隊規模,造成現下同盟經濟的窘境,莫此為甚﹗

因為同盟的國民生產總值有百分之三十以上必須投入到軍事支出。

一般而言,平時軍事費用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率最高不應超過百分之十八。

至於戰時如何呢?以戰敗前夕的交戰國而言,有時可超過百分之百,這時,過去的積蓄將被啃蝕殆盡,由於消費遠超過生產,所以經濟亦將由貧血狀態步向死亡。

“但願同盟能長此以往下去,當他們的國家經濟破產之時,也就是我費沙接收同盟之日﹗然後,迫使帝國承認費沙在同盟的權益,屆時,宇宙事實上已經掌握在費沙的手中了﹗”

對於年輕副官的滔滔雄辯,魯賓斯基默不作答,只是流覽著手上的資料,隔了半晌才說道︰“總之,多留幾步棋,從中留下最有效益的就行了﹗”

“我知道﹗該做的,我都安排好了,請放心﹗對了,帝國軍的科學技術總監胥夫特該怎麼處置?”

“關於這個問題,我正想問問你的意見哩﹗”

被反問回來,年輕的副官立刻明快地答道︰“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還不自量力地對我們擴大要求,不如趁現下把他給甩了﹗”

他一度閉嘴觀察自治領主的回應,然後意志堅決地放言道︰“相關的文件已準備妥當,只要徵得閣下的同意後,隨時都可以交到帝國司法部的相關人員手中﹗”

“好﹗馬上去辦﹗廢物不速速排除,污水將堵塞不通﹗”

“遵命﹗”下達命令的人和接收命令的人,似乎都不把胥夫特當人看,一旦對方失去利用價值,便將其棄若敝履,其冷酷無情可見一斑。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對了,明天不是你母親的忌辰嗎?你可以休息一天﹗”

自治領主冷不防對他這樣說,年輕的副官斜嘴一笑,這種笑並不代表任何意圖,只是他的習慣而已。

“啊呀﹗閣下連我個人的事情都這麼關心,我真是受寵若驚﹗”

“理所當然而已……你是我血脈相連的至親嘛。”蓋塞林格的上半身不禁微微一晃。

“……您都知道了?”

“我對不起你的母親。”

自治領主與副官----這對父子互相靜靜對望著,沒有絲毫溫馨的氣氛,父子之間彼此的關愛早已乾涸,而各自帶著不同的表情。

“您還記掛在心上嗎?”

“啊﹗一直都……”

“我母親在另一個世界若聽到這番話,一定會很高興。我代她致謝﹗不過,其實,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中。當年,在三餐不繼的窮人家女兒和全宇宙財富屈指可數的富豪千金之間,換作是我也會與閣下……嗯……和閣下作同樣的選擇﹗”

魯賓斯基的兒子有點不知所云,但不出數秒,立即又恢複常態。

“……我只是個剛從大學畢業,不知天高地厚的庸才,您卻將副官的重任交給我,是因為您對我的父子之情嗎?”

“你真這麼想?”

“我不敢奢望﹗我對自己的能力,多少有點自信,因此我認為您是認定我的能力才選上我的。”

魯賓斯基面無表情地望著氣勢昂然,侃侃而談的兒子。

“在內心裡,你跟我太像了;外表上,就像母親……”

“謝謝﹗”

“費沙元首的地位不是世襲,想成為我的繼承人,不是靠血脈,實力和聲望才是最重要的﹗花點時間,培養本錢吧﹗”

“您的話,我會銘記在心﹗”

魯伯特·蓋塞林格躬身行禮,或許他是為了躲避父親的視線而掩飾自己的表情,但相對的,這樣一來,他也看不到父親的表情了。

不久,魯伯特·蓋塞林格自父親----自治領主的跟前告退。

“實力和聲望,哼……﹗”魯賓斯基的兒子,抬眼望著父親宅邸的燈光,發出不屑的低語。

“為了達到目的,你盡管為所欲為吧﹗自治領主閣下﹗自己不花任何工夫卻叫我做這做那,真是矛盾哪﹗

別忘了﹗我是你的兒子啊﹗”

透過偵測電視的畫面,魯賓斯基看著搭上地上車離去的兒子。

他沒有叫佣人,自己動手用杜松子酒和番茄汁調配雞尾酒,做成一杯“血腥瑪麗”。

“魯伯特和我太像了﹗”

魯賓斯基指的是野心勃勃、富有霸氣、冷靜、善於思考、工於心計,必要時會不擇一切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排除任何擋在自己前面的障礙……。

這種危險人物,不能放在遠處任其自由行動,必須置於身邊,就近監視和控制。正因為如此,魯賓斯基才提拔他為副官。

或許,魯伯特的資質遠在父親之上,但父親卻比他多出二十年以上的閱歷經驗,相差了這二十年以上的人生經驗,並非是光靠天賦的才能就可以彌補得了的。

為了趕上這段差距,魯伯特勢必要付出莫大的努力吧﹗但是結果他又能得到什麼呢?這仍是個無人知曉的未知數……。

在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兩位提督的保護下,打了敗仗,只剩下頂多七百艘艦艇的伊謝爾倫回廊派遣軍終於班師回朝了。

經過這次慘烈的戰役,帝國軍總計損失了總司令官坎普上將、一萬五千艘以上的艦艇、一百八十萬以上的官兵、還有禿鷹之城要塞,幾乎可說是全軍覆沒。

在以往的歷史中,帝國軍----特別是萊茵哈特及其部下們,從來就沒有過類似這次一敗塗地的紀錄。

雖然在亞姆立札會戰中畢典菲爾特的“黑色槍騎兵”艦隊曾被楊威利打得七零八落,但這不過是大獲全勝中的一個小小挫折罷了﹗

在這場戰役的最後,盡管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也曾經對窮追不舍的敵軍予以強力的反擊,但這只代表一個小戰術的運用成功而已,並不能挽回作戰全面大敗的事實﹗

許多人都預測羅嚴克拉姆公爵一定會把生還歸來的副司令官奈特哈爾·繆拉罵得狗血淋頭,嚴加懲處。

而當繆拉頭裹著帶血的繃帶趕赴元帥府向萊茵哈特負荊請罪時,他跪在年輕元帥的面前說︰“下官承蒙閣下您委以重任,如今卻未能達成任務,不但損兵折將,還使得司令官坎普提督因而戰死沙場,大敗而回,此罪真是萬死不辭,現下我卻還厚顏活著回來,是為了報告事情經過,以待閣下裁處。只求您能從寬處置其他的部下,所有的罪過都讓下官一人承擔……”

深深俯首的同時,赤紅的鮮血自繃帶滲出,流到了臉上,但繆拉仍動也不不動。

萊茵哈特用他那冷峻的眼神凝視著這位戰敗的提督好一陣子,終於在所有大臣的面前說話了︰“卿無罪﹗你這次打了敗仗,下次再帶罪立功就行了。這次長途跋涉,也夠你辛苦的。”

“元帥……”

“我已經失去坎普提督了,現下更加不能再失去你。好好養傷吧﹗靜候回復現役的命令。”

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行禮的繆拉,頭部傷口未愈,再加上長期身心受到痛苦煎熬及情緒上的緊張,此時忽然之間鬆弛了下來,以致他還未開口答話就猛然地失去知覺,身體筆直地往前倒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來人﹗立即將繆拉提督送到醫院﹗另外,追封坎普為一級上將﹗”

就在萊茵哈特下達其它善後命令的同時,他的親衛隊長奇斯裡已和部下合力將繆拉送往醫院去了。

看到這位年輕的主君如此寬宏大量,所有在場的大臣都鬆了一口氣,感到相當高興。

其實,當萊茵哈特得知部下慘敗的消息時,他的回應是相當憤怒的。

他認為即使戰況不利到我方不得不撤退的地步,也不至於使兵力折損九成以上﹗

所以當他聽到此一消息時,氣得將手中酒杯摔在地上,並且立刻回到書房。他心裡想著一定要嚴懲繆拉,不過,當他看到鏡中自己胸前的墜子時,他又想起了已經死去的齊格飛·吉爾菲艾斯。

吉爾菲艾斯曾經在亞姆立札會戰後,向他進言特赦打敗仗的畢典菲爾特。如果他還在的話,一定也會勸他赦免繆拉吧。

萊茵哈特這樣想著,在心裡對友人說道︰“像繆拉這樣的人才真的是不可多得,要他為了無益的戰爭而死是愚蠢的行
為啊﹗還是赦免他吧﹗吉爾菲艾斯,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吧?”

萊茵哈特對繆拉雖然寬大,可是他對科學技術總監胥夫特上將就沒這麼好了。

他把胥夫特找來,當面問他︰“我倒想看看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萊茵哈特一副要對他興師問罪的樣子。

胥夫特則仍然自信滿滿地辯解︰“在下所提的案子並沒有錯,作戰失敗的責任應由統率指揮的人來負起來才對﹗”

他竟然還死咬著己被赦免的繆拉不放。

英俊貌美的帝國宰相對著他冷笑說︰“你還在這裡浪費唇舌,我並沒有說你是因為作戰失敗才有罪的啊﹗克斯拉﹗你過來,告訴他他犯了哪些滔天大罪。”

隨著軍靴聲的響起,有一位軍官應聲走了出來。

他就是這一年剛被萊茵哈特任命為憲兵總監兼帝都防衛司令官的伍爾利·克斯拉上將。

克斯拉上將那輪廓分明、有棱有角的面孔朝向科學技術總監,以嚴峻的神態冷然道︰“胥夫特上將,你已被捕了。罪名是收賄、私吞公款、逃稅、怠忽職守、洩漏軍事機密﹗”

說完,他把手一揮,旁邊六個孔武有力的士兵馬上包圍了胥夫特,並且將他逼到牆邊上去。

此時科學技術總監已面如死灰,他之所以聞之色變的原因不是因為這些罪名是冤枉他的,而是因為料不到這些他所秘密犯下的、自以神不知鬼不覺的罪行竟然被赤裸裸地揭發了﹗

“証據呢?……”他仍不死心硬著頭皮強辯著,但也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左右士兵們上前扣住他的手腕,他立刻發出痛苦掙扎的聲音。

“把他押下﹗”克斯拉喝道。

“人渣﹗”萊茵哈特聽到他漸去漸遠的呼天搶地喊聲,忍不住厭惡地罵了出來。

這時在他冰冷的瞳孔中,絲毫找不到同情的影子。

克斯拉正要退出時,萊茵哈特又把他叫進來吩咐道︰“從現下起,加強對費沙專員辦事處的監視工作,讓他們察覺也沒關系,也許這麼做對他們的牽制效果會更好。”

萊茵哈特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他能視實際情況鏟除沒有存在價值的胥夫特,同時也把握此一契機,讓科學技術總監部這部老朽的機器能適時地注入新血。

另外,他當然也不會忘記密切留意費沙的動向。除掉胥夫特後,費沙將采取什麼措施?有什麼樣的動機?慢慢就可揭曉了。

“費沙這個拜金主義國家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盡管是無足輕重,但費沙自治領的動向確實令人懷疑,但是他絕對不會讓費沙的計畫和陰謀輕易得逞的。

帝國軍統帥本部次長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上將奉命去向凱爾·古斯達夫·坎普“一級上將”的遺族致意感哀。

身為提督又同時身為藝術家的梅克林格帶著相當感傷的心情前往喪家,只見坎普夫人不住地哭泣,才八歲的長子緊緊扶持著悲痛欲絕的母親,看到此情此景,梅克林格的心不禁酸了起來。

“媽媽﹗媽媽﹗不要哭﹗我一定會替爸爸報仇的﹗我一定要把楊威利那傢伙幹掉﹗”

“對﹗把他幹掉﹗”一旁五歲的弟弟雖不明字意,卻仍大聲附和著。

看到這種情景,梅克林格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於是急急告辭離開。坎普目前已被追封為一級上將,享有帝國軍國葬,同時還加授了許多勛章,他的遺族往後的生活也都有保障,生活絕無困難。

不過,即使國家事後所給予追封的榮譽和報酬如此的豐厚,卻也改變不了坎普已經死去的事實,他再也活不過來了。

希爾德,也就是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明白萊茵哈特的心中始終藏有一個缺口,這個缺口若不能填平,她擔心萊茵哈特終有一天會人格崩潰。

有一天,這位帝國的年輕元帥在餐桌上說道︰“不論是白手起家創業的人,或運用智慧巧取豪奪的人,都值得我們去贊賞
他,這是不容懷疑的。”

希爾德對於這種看法也有同感,所以她也深表贊同。

“不過,如果一個人不是靠著自己的努力和實力來行事,只單單靠著祖蔭而垂手繼承了權力、財富和名節的話,那他有什麼資格擁有這些呢?一個人若真正擁有實力時,機會一來就會成功,否則就只有被歷史淘汰的份了,我最感到厭惡的制度就是血統嗣繼的制度。權力只能落到有資格的個人手中,一代結束後,此一權力不應該單靠血統來繼承,而應該憑著實力來獲得才對﹗”

“那麼,您的地位和權力,絕對不會傳給兒子嗎?”

這位帝國宰相看了看臉色有點異樣的希爾德,她可能很難想像他將來身為人父的樣子吧﹗

萊茵哈特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繼續道︰“繼任我位置的人,能力一定要和我一樣好,或甚至比我更強才行。而且,也不一定要在我死後才能繼任……”

說到這裡,萊茵哈特秀美的臉孔上已完全沒有笑容,他的面部表情使希爾德聯想到在寒光中閃爍的鑽石,雖然它美不勝收,但是卻一點也不溫柔,它只讓人感到冰冷。

“如果有人想要從背後暗殺我,得手後繼任我的權位的話,那麼不妨試試看﹗不過,如果不幸失敗,後果將會如何?他們可以運用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去想一想﹗”

他的這番話盡管有如音樂般地被播送出來,可是聽者卻感到膽顫心寒,萊茵哈特說完話後將手中的紅葡萄酒一飲而盡。

自從失去了紅髮的朋友後,他的酒量就明顯地增加了。

希爾德默然不語。她認為在萊茵哈特冷漠的外表下,其實深藏著一顆孤獨的心,自從比兄弟還親的好友吉爾菲艾斯死去,姐姐安妮羅傑也離開他以後,他已經沒有能傾談心事的知心朋友了。

盡管有許多部下有能力而且又對他忠心耿耿,但是萊茵哈特總是將自己的心緊緊封閉起來。其中奧貝絲坦就是又有能力,對他又效忠的一個。

奧貝絲坦這個人在權術謀略上不流於私情,像個精密運作的機器。若極端地來說,萊茵哈特對他言只是一個工具罷了。

當這個“工具”征服宇宙,統一人類社會,集所有權勢和榮華富貴於一身時,奧貝絲坦勢必會以藝術家自居。

他將滿足地看著自己運用完美的技巧所完成的一幅偉大作品,而這幅作品正是一幅以時間和空間為背景的壯麗歷史畫。

奧貝絲坦最不願見到的,大概就是萊茵哈特時常懷念他姐姐安妮羅傑以及他的朋友齊格飛·吉爾菲艾斯這件事了。

他認為這是一位強者表現出脆弱的舉動。

奧貝絲坦主張“君主應該是個讓他的臣子們望而生畏的對象,不可有親愛臣子的表現……”。

古代主張這種思想的代表人物有兩個,這還是希爾德在念大學時所學到的。這兩個人一個是韓非子,一個是馬其維利。

在經過數千年的時空交錯之後,現下出現了一個似乎想徹底實踐此一思想的人----奧貝絲坦。

遲早,他都可能會促使這個歷史上空前的霸主誕生於銀河系上。

一旦霸主誕生,那個原本還帶有多愁善感性情的年輕人就將宣告死亡了。

這位絕對霸主的出現,意味著比魯道夫大帝的高登巴姆王朝還要專製的帝國即將形成,這將是全體人類的不幸,也是歷史上的空前浩劫。

希爾德微感頭疼,她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她在想,說不定自己也會成為奧貝絲坦要鬥爭的對象。

希爾德下定決心,如果這場鬥爭不可避免的話,她一定要擊敗對方,取得勝利。

她絕不能讓萊茵哈特變成“魯道夫二世”,萊茵哈特必須是萊茵哈特自己,雖然他也有自己的缺點和弱點,可是最重要的是,他仍然是他自己,不是別人。

“已經下定這個決心了﹗希爾格爾·馮·瑪林道夫……”

希爾德回到家裡,她用她那充滿活力與知性的深綠色眼眸盯著鏡中自己微紅的臉孔,一本正經地問自己︰“你有勝算嗎?加果光是憑著決心就能勝過對方的話,那還有人肯努力做事嗎?啊﹗對了﹗去看看他姐姐格裡華德伯爵夫人吧﹗如果吉爾菲艾斯提督還健在的話,我也不需要這樣強出頭了啊﹗”

希爾德撥了拔她那短俏的金髮,人死已不能復生。

但是,這位英年早逝的紅髮青年,今後還將會喚起多少名將發出類似於惋惜的共鳴呢?

“如果他還活著該有多好……”希爾德想著。

希爾德的表弟梅因裡希·馮·邱梅爾男爵躺在病床上養病。

他持續著一點小發燒,汗卻不停地流著,光是這一天下來,就已經更換了十幾條褥單以上。

女佣為了給生病的主人解悶,特地坐在病床旁朗誦詩集給他聽。

“……我內心有如長了翅膀一般……逃離了重力的魔掌……遨游於太空中……被世人遺棄的母星,昔日綠蔭曾如此地蒼翠……現下連鳥鳴聲也聽不見了……”

“夠了﹗出去﹗”聽到主人沒什麼力氣的命令,女擁有點害怕地合上那本詩集,草率行禮後匆匆離開了,海因裡希憎厭地看著這個身體完全健康的人走出門口,微感疲累地呼呼喘著氣。

隔了一會兒,海因裡希用他那雙微微泛著血絲的雙眼看著鏡中的自己,他發現自己臉頰上有著病患慣有的暈紅,而且還不住有汗從咽喉往胸口流去。

這位邱梅爾男爵家年輕的主人心裡想著,自己大概活不久了。其實他覺得自己能活到現下----十八歲,已經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了。

當他還是個小孩時,每天晚上,他都活在不知道還看不看得見明天早上的太陽的恐怖陰影之下。

他現下對死亡已不再那樣感到恐懼了。不過,他還是很害怕在自己死後,人們會慢慢地將自己忘掉。

他無法釋然地想,自己死後的一年左右,家中的親人,親戚們,以及他那美麗的表姐都將慢慢地遺忘他這體弱多病的可憐人吧﹗

到底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

每天都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浪費昂貴的醫藥費,難道真的就要躺在病床上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嗎?

難道就這樣無聲無息,什麼事也沒做,就這樣離開人世了?為什麼有人在和他同為十八歲的時候就當上了提督,二十歲就成了帝國元帥,二十一歲就登上帝國宰相的寶座,且未來前途又充滿光明,而為什麼?為什麼上帝就這麼不公平﹗

給了他這樣一個坎坷的命運呢?汗已經濕了枕頭,他用手指輕拭著自己發白的臉頰。

他不願就這樣死去,他絕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想要做點值得在歷史上留下紀錄的事情,這樣他才會心甘情願的死去。

就在坎普舉行國葬的那天傍晚,渥佛根·米達麥亞帶著一瓶白酒到他的同事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的單身居所。

羅嚴塔爾好像想到了什麼事情似地,他高興地把米達麥亞請到房間去,拿出了酒杯。

米達麥亞本來想和主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可是主人卻已經有點醉了似的,他竟然說了一些驚人之語。

“你聽我說,米達麥亞﹗以前我們總是說要打倒門閥貴族,消滅自由行星同盟,以統一整個宇宙為羅嚴克拉姆公爵和我們的共同目標。可是,這已經是我以前的想法了﹗……”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我現下覺得,當人家使喚的部下,充其量不過是別人的道具罷了﹗除了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是個例外之外,對公爵而言,其他人根本是無關緊要的。看看坎普吧﹗我很同情他,為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而死,就像是用完了就丟﹗”

“但是公爵也哀悼坎普之死,並也追封他為一級上將了,他的遺族們也都領有一筆為數可觀的撫恤金,不是嗎?”

“話是沒錯,可是坎普還是死了,給與死者再多同情的淚水和名節也是無用的,因為死者再也不能和活著的人一樣,能夠擁有實質上的東西----權力和財。我們的主君還值得我們繼續效忠嗎?我很懷疑。”

米達麥亞喝了酒後,也以微醉的表情反駁他說︰“喂﹗你怎麼這樣講呢?我記得去年秋天齊格飛·吉爾菲艾斯死的時候,公
爵曾一度意志消沉,不就是你倡議大家設法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嗎?那難道不是你心中所想的嗎?”

“不錯,我當時是這麼想﹗”

羅嚴塔爾那雙金銀妖瞳正綻放出一種很奇異的光芒,他說︰“但是,我也不敢斷言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做的判斷和選擇都是正確無誤的。即使現下尚無任何不妥,但有朝一日,我或許會後悔不已呢﹗”

羅嚴塔爾話一說完,這兩位年輕的提督仿佛都覺得四周的空氣變得沉重起來,一時之間兩人都默默不語。

“就當我沒聽見吧。”米達麥亞終於開口了。

“不過,這種話你最好不要隨便告訴別人,如果被奧貝絲坦那些人聽到了,那就不得了了。我在想,羅嚴克拉姆公爵是一代英雄,我們作為他的助手去輔佐他,而後得到相對的獎賞就行了,最重要的是,統一宇宙,結束亂世不也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理想嗎?”

不久後,來訪的朋友終於辭別離去了,只剩下羅嚴塔爾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嘟噥著︰“嗯﹗我又這個樣子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以前,當他提及母親的事情時也是這樣吧﹗

今天算是酒喝多了,對米達麥亞也就多說了幾句話。而且這些話都是不為米達麥亞所熟知的。

其實,自從去年萊茵哈特對他說過“你們若有自信的話,不妨來挑戰看看”這句話以來,這樣的想法就一直在羅嚴塔爾心中揮之不去,可是……。

羅嚴塔爾望往窗外,夕陽僅剩一點餘暉照射著,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天空已經漸漸變黑了。

把全宇宙掌握在手裡----他心裡試著這樣想。就人類的能力和實績而言,這種誇大不實的豪言壯語,往往能帶給人們一股熱血沸騰的衝動。

萊茵哈特曾經對齊格飛·吉爾菲艾斯說過,“魯道夫大帝做到的事,我會做不到嗎﹗”

羅嚴塔爾也在此有資格之列吧?他在想,難道羅嚴克拉姆公爵想要得到的東西,自己就沒有資格去想得到嗎?

他快滿三十一歲了,目前官拜銀河帝國一級上將,登上帝國元帥的寶座指日可待,比起魯道夫大帝三十一歲的時候,他還更為接近最高權力。

自己剛剛對米達麥亞所說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被傳出去?明天最好再告訴他今天所說的全是開玩笑的。

而正在回家途中的米達麥亞,心情就好像剛喝了一杯充滿酸味的咖啡一般。

他一直無法忘記羅嚴塔爾所說的話,無法聽過就算,盡管他一再告訴自己,或者羅嚴塔爾是在醉人醉話,但是這種藉口仍然不能使自己信服。

隨著新時代的來臨,或許就是會發生一些新的紛爭,產生一些始料不及的問題吧﹗

不過,再怎麼說,他都極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親密戰友羅嚴塔爾竟然會對主君產生不滿和不信任的想法。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局面,但還是要小心謹慎為好,若是讓奧貝絲坦那傢伙知道的話就大為不妙了。

米達麥亞捫心自問,自己是否過份單純了?

他的知識水準雖高,但是除了在戰場中打敗敵人之外,於其餘的事都不曾在腦中深入想過。對於權力鬥爭,他只感到厭惡,他想到的全是戰場上的敵人。

他現下所煩惱的,大概也只是楊威利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罷了,比方說,在勝利慶祝會上和美女跳舞……等。

米達麥亞的聯想並未命中。

身系自由行星同盟存亡的救國英雄楊威利,竟然在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後,病倒在床上,病因是身體太過勞累,病名是無治根治的絕症----感冒。

對楊來說,這根本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或許這場病是幸也是不幸,就在他參加完戰勝慶功宴回到宿舍後,躺在床上就一病不起了。

即將升為准尉的尤里安在一旁服侍著,尤里安在他的第二次上陣中,擊落了好幾架敵機,而且更看破了帝國軍的作戰策略,表現相當優異,也因此獲得了長官的推荐。

而楊本身由於已晉升到相當高的職位,這次並沒有再升為元帥,只是獲頒勛章而已。

“我來給你做點熱果汁吧﹗在酒裡摻點蜂蜜和檸檬,再加入沸水,對付感冒最有用了。”

“不要加蜂蜜、檸檬和熱水,好嗎?”

“不行﹗”

“沒有什麼差別啊﹗”

“那不如不要酒算了﹗”

“……你四年前來這裡時,還很聽話的喲﹗”

“嘿﹗我會變成這樣,是後天的因素造成的。”尤里安你一句我一句地應戰,楊欲辯無力,只得面對著牆壁唉聲嘆氣,喃喃發著牢騷︰

“唉﹗真是了無生趣啊﹗……有煩人的工作壓力,又沒有情人,現下連喝個酒也要被罵……”

“你感冒了,就認命一點吧﹗”尤里安提升聲音,以壓抑自己快忍耐不住的表情。

這種對話持續了兩個多月,他們反倒希望往後還能持續下去,因為自從來到楊家後,這便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習慣。

在廚房做好熱飲,他小心端給感冒患者。

“你真是個好孩子哩﹗”雖然不夠穩重,淺嘗了一口之後,楊立刻改口說道。少年所做的熱飲,簡直近乎真正的醇酒。

楊裹著毛毯坐在床沿上,很滿足似的喝著“溫熱的感冒藥”。

注視著黑髮的年輕提督,半晌之後,亞麻色頭髮的少年,下定決心似的開口說道︰“提督……”

“幹嘛?”

“我想……成為正式的軍人﹗”

“……”

“你可以答應我嗎?如果,無論如何都不行的話……我就放棄……”

“你想清楚了?你真的想當軍人?”

“對﹗我想做維護自由和平等的軍人﹗不是侵略或暴政的爪牙,而是保護市民的生命和權利的軍人﹗”

“你剛說可以放棄……放棄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不過,到那時,提督您就會為我安排了。”楊兩手搓弄著還剩一半熱飲的杯子。

“你這小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我會拒絕的情況吧?”

“才不是呢﹗”

“不要小看十五年的時間差距呀﹗這一點我可早就看穿了。”楊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煞有介事地說道,可是畢竟身上還穿著睡衣,所以想裝得嚴肅一點也不行。

“……對不起。”

“沒辦法啊﹗看看你那種表情,我能再反對嗎?算了﹗希望你不會成為讓人傷腦筋的軍人,就隨你的意思去做吧﹗”

少年暗褐色的眼睛,閃耀著燦爛的光芒。

“謝謝﹗謝謝你,提督﹗”

“……真是奇怪啊,怎麼會那麼想當軍人呢﹗”楊不由得一陣苦笑。

不論那種宗教、那種法律,自古以來,都有一個共同的基本規範︰不要殺人﹗不要搶奪﹗不要欺騙﹗----

楊一再反省自己,殺了多少的敵人?搶奪了多少東西?欺騙了敵人多少次?

在現世之中,上述種種行為之所以無罪,完全只因為遵照國家的命令行事而已。

事實上,所謂的國家,除了不能讓死者複活外,其它可說無所不能﹗它可以免除罪犯的罪;相反的,也可以讓無辜的人坐牢,甚至送上斷頭台;連安居樂業的市民也不放過,強迫他們扛著武器上戰場和不相識的陌生人拼命。

軍隊對國家而言,無異是有組織的、最大的暴力集團。

“尤里安﹗或者我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不過,如果你想做軍人,有一件事不要忘記----軍隊是暴力機關,暴力有兩種……”

“善良的暴力和邪惡的暴力﹗”

“不是﹗支配、鎮壓的暴力,和作為解放手段的暴力。國家的軍隊……”楊一口氣將冷掉的飲料喝光。

“……就本質而言,是屬於前者的組織,很令人遺憾吧?但歷史就是明証,當權者和百姓對立時,軍隊倒戈百姓者少之又少。不僅如此,過去有許多國家,軍隊甚至成為最高權力機構,即軍政府,軍隊負責人成為統治者,以暴力和高壓政策支配民眾,去年那些搞政變失敗的傢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提督您雖然是軍人,不也是很反對這種事嗎?我很想成為像提督這樣的軍人,至少,這是我努力的方向﹗”

“噢﹗這下子就麻煩了……你應該早就知道我志不在此,不是嗎?”

楊堅信筆絕對勝過劍。然而在這個真理蕩然無存的人類社會中,會支持這種信念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的例外。

“用劍不能打倒魯道夫大帝,不過,我們卻可以把他對人類社會所造成的罪孽紀錄下來,這就是筆的力量。用筆可以控告幾百年前的獨裁者,甚至幾千年前的暴君。劍不能讓歷史倒流,但筆卻可以。”

“但是……照這樣說來,到頭來也只能確認過去而已嘍?”

“過去?這樣說吧,尤里安。人類的歷史倘能繼續下去,所謂的過去便會無限地累積起來。歷史並非僅僅是過去的記錄而已,更是衣冠文物延續至今日的証明。現下的衣冠文物是由過去的歷史所累積出來的,懂嗎?”

“懂了﹗”

“……所以,我想成為歷史學家,但是,剛開始時走錯一步,便落到今天的下場啊﹗”是嘆息,是無奈,也是埋怨。

“不過,若是沒有人創造歷史,那麼寫歷史的人也沒有存在價值了。”少年說道。楊再次苦笑,把杯子遞還給少年。

“尤里安,剛才的熱飲,可不可以再給做我一杯,真的蠻好喝的。”

“好﹗我馬上去做﹗”楊的視線從在廚房中忙碌的尤里安身上,轉移到天花板上。

“哎﹗世事本就不能盡如人意啊﹗不管是自己的人生,或是他人的人生……”

以楊為首的伊謝爾倫要塞和要塞駐留艦隊的官兵們,在接受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頒贈的勛章後,軍部內部隨即有了小規模的人事變動。

國防委員長----尼古拉龐提提出辭呈,由愛朗茲接任,這位政治家在各方面均深受最高評議會議長特留尼西特的影響,由此看來,軍事政策的變革,可能性完全化為泡影。

新上任的愛朗茲委員長,對引咎辭職的尼克拉龐提在進退上了然於胸的氣度,贊不絕口,並對全國表示會遵循其在位期間的政策。

他的內心是否真的這樣想,不得而知,但尼古拉龐提表面上確實瀟洒地辭去國防委員長的要職,轉任國營氧氣能源公社的總裁。

愛朗茲委員長走馬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是造訪費沙自治領的特派專員----布列查理,就進口軍需物資的佣金問題,作一商談。當商談順利結束後,兩人在閑聊中,愛朗茲提到尼古拉龐提對楊威利召開審查會失敗之事。

話中,愛朗茲刻意美化尼古拉龐提的用意,說一切都是為了避免軍人干政。

“大概的情況我也都聽說了,總之,你們大可以隨便作個理由罷免楊,但是罷免之後,一旦他投身政界,威脅到你們的權力時就麻煩了﹗”

布列查理言語間毫不掩飾,不客氣地直指出愛朗茲話下之意。

愛朗茲沉默數秒,然後答稱,並不是楊個人如何的問題,而是要阻止軍方介入政治的問題。

“既然如此,就製定法律好了﹗有什麼比權力更令人愉快呢?讓千千萬萬的人,遵守自己製定的法律和規則,這種樂趣----金錢買不到的樂趣,才值得投入大量資金和心血,以掌握權力﹗對不對?”

“所言甚是……”愛朗茲沒有流汗,卻掏出手帕來擦著額頭,無非在掩飾自己不快的表情。

讓他覺得老大不痛快的原因,是對方露骨的口氣,和一針見血的說法。

但不管怎麼說,費沙特派專員的提議相當有吸引力,因此,愛朗茲言謝過後,便馬上趕往特留尼西特那兒,做緊急報告。

在隔壁耳聞這一切,極力克製著的波利斯·高尼夫,有想唾口水的衝動,但地板擦得太亮了,遂打消此念頭,把口水吞了回去。

這個充滿污穢的世界啊﹗身為獨立商人,他認為即使從前身處於獨立商人的圈子裡頭,爾虞我詐的場面雖也見怪不怪,但和這種以政治權力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地來打擊競爭對手的敗類的行為相比,真是光明正大多了﹗

這種人才真正應該被同聲遣責和唾棄﹗自從成為特派專員公署的一員後,手頭上負責的盡是這類下流的勾當。

在最初的時候,他原本就沒打算要長期忍受下去,如令或許已經達到極限了。

五月下旬,費沙自治領主魯賓斯基,決定了一件事。

“蓋塞林格﹗”自治領主叫道,年輕副官立刻出現,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那個計畫準備充分了嗎?”回應的是自信滿滿的微笑。

“萬無一失﹗閣下﹗”

“好﹗那麼,馬上進行﹗將消息傳達給執行小組﹗”

“遵命﹗對了,閣下,這項計畫成功之後,羅嚴克拉姆公爵和楊威利一旦發生全面衝突,誰將會獲勝呢?”

“我不知道。不過,正因為如此,才令人覺得有趣呀﹗不是嗎?”

“您說得對﹗那麼,我將命令傳達給執行小組了﹗”

自那個晚上以來,父親與兒子之間的關系,並未更加親密。雙方在有共識的基礎下,保持著上級與下級的關系。

退回自己辦公室的副官,按下消除影像發送機能的影像電話,確定對方受信之後,發布命令︰“這裡是狼穴……現下,怪狼被放出來了﹗重覆一遍,怪狼被放出來了﹗”

多麼幼稚的暗號啊﹗----魯伯特·蓋塞林格心裡想,這和他本身的語言敏感度,此時並沒關系。

無論是誰說的,局外人均無從判明,能讓執行命令的人明白就行了。

被放出來的怪狼,張開血盆大口,誰將是他尖牙利爪下的犧牲品呢?

年輕輔佐官的臉上浮現陰險的笑容,既然不是狗而是狼的話,那麼它也有可能掉過頭來反咬自己的主人……。

原銀河帝國軍上校雷歐波特·休馬哈再次確認印有偽名的護照,這是由費沙自治政府所正式發放的,可以方便他假借著別人的名義進行活動。

這項計畫事成之後,依照約定可以得到費沙的永久居留權、市民權,而且還有一筆可觀的報酬。

休馬哈從一開始便沒有完全相信費沙副官的約定,無論是對費沙自治政府,還是對蓋塞林克個人,他都抱有強烈的不滿,但他沒有選擇,一想到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報復將有可能轉移至部下們的身上,他只有聽命行事。

假使費沙有意利用他,那麼,他也會利用費沙﹗不管了,先重返帝都奧丁再說吧……。

“走吧﹗上校﹗”

同行的亞弗瑞特·藍斯貝拉克伯爵用明亮的聲音說道,休馬哈點點頭,徐徐步向費沙宇宙港的出入境辦公室。

……宇宙歷七九八年,帝國歷四八九年,這一年的前半段方才結束,距離震動銀河帝國和自由行星同盟的事件發生,尚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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