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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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決鬥

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鑑』燒了的事,李尋歡不 由問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著他的下毒 術,易容術,苗人放蠱,波斯傳來的攝心術……」

他嘆息著接道:「這麼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裡,後果豈非 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嘆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捨得將之毀於一旦, 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為最為可靠的人 。」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裡的那本武功秘笈,就是「憐花寶鑑」。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著問了:「他將這本秘笈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 靠的人呢?」

他接著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鑑』交托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 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砵傳人 。」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為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二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回來 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說到這裡,他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為這件事,他的一生才會改變──由幸福變為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著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 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著他,他自己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 鑑』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己已 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為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著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裡聽到的?是不是很可 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說的,王老前輩到興雲 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著。」

她嘆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 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托付,在那裡監視著我 ?」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 你不放心,只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 會去奪書,所以才會要老二留在那裡,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 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 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說是萬死不辭 。」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 鑑』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

李尋歡嘆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孫二俠的確不愧為王老前輩的 好朋友,只不過……」

他盯著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 花寶鑑』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 道?」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著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 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說已有生死人,肉自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雲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確是不惜 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鑑」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 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為什麼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是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 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 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的而愚蠢的雪人 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一剎那問,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 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憎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的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 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袍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蓬,比梅花還鮮艷。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 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 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裡。」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 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它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裡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偷。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 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裡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 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 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昨夜積雪。積雪已溶,地上泥濘沒足。

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乾燥的路,但李尋 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 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的忍受著你的 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 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籽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了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裡看,看不到牆裡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裡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 那張桌子上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的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 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於什麼?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裡還抓著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著的,敲門,沒有回應,呼喚,也沒有回應。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只手。

一只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只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 來,這只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只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只手。

現在,這只手已變成了塊乾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 緊緊的抓著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著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乾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在想著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只手是誰的 ?」 李尋歡沉重的點了點頭。

孫小紅嘎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裡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著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裡,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 得就像是 一節蠟燭,筆直指著前面的窗戶。

窗戶是開著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著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著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裡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只 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著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 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著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沖過去,突又頓住,慢慢的轉回身,面對著李尋歡。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著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 到這裡來。」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為你不願再見到龍嘯 雲,所以你心裡無論多麼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裡來瞧瞧。」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這一切,正都是為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紅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我沒關系,上官金虹並不急著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麼了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 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著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她忽然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濕了他憔悴的臉。

她磨擦著他的臉,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 若只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仿佛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裡黯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面更黯。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仿佛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獄中吶喊!

聲音赫然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著嘴咬著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六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佔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二個人,都穿著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 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裡用的竟是個鐵打的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只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裡,銳利的刀 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裡!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聽到自 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的,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抬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 ……快退!」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話。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呼道:「不能退,我們死也 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著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側的燈光下,只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 女人,一 條刀疤自帶著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著那大漢。 這只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戶」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麼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紮著,還想爬起來,盯著鐵傳甲,嘎聲道:「這人是我們 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刪」的,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著鐵傳甲。 她死的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為她心裡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著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走? ……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側側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可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著耳 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像平時那麼靈的,他兩句活還沒有 說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鉤劃破了道血口!

鉤再揚起,鈞鋒上已掛著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兇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裡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為了你來的 。」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唯一 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令人毛骨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 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掌,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沖了過去── 對準公孫雨的刀鋒沖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在……我的債總可 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的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著那句話。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

他瞧著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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