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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玫瑰--第五章

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我總算見識到台北的多雨了。 下雨天對我而言,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出門時多帶把傘。 

但對騎機車上班的葉梅桂而言,就顯得不方便了。 

我原本以為,她會因而有些心煩,或是口中出現一些怨言, 然而我從未聽到或感覺到她的抱怨,她出門上班前的氣氛並沒變, 穿雨衣的動作也很自在。 

比較起來,小皮就顯得煩躁多了。 因為原本每天晚上葉梅桂都會帶牠出去散步,但現在卻因雨而暫停。 

我常看到小皮面向陽台的窗外,直挺挺地坐著,口中嗚嗚作聲。 偶爾還會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我想小皮應該是覺得很無聊,我一直盯著牠,久了自己也覺得無聊。 於是我蹲在牠身旁,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我寫完後,小皮似乎很高興,一直舔我的臉。 

「你在地上寫什麼?」葉梅桂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秋風秋雨愁煞人。』 

「什麼?」她似乎沒聽清楚。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有病呀!沒事學秋瑾幹嘛?」 

『我很正常啊,我只是寫下小皮的心聲而已。』 

「你真是有病。」 

『六樓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還不是學鄭愁予,妳怎麼不說他有病?』 

「人家的毛筆字寫得很好,那叫藝術。」 

『我寫的字也不錯啊。』 

「你的字?」她從鼻子哼出一聲:「我看過了,不怎麼樣。」 

『妳有看過我的字?』 

「你不是也寫在電梯門口的字條上?」 

『妳怎麼知道是我寫的?』 

「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這棟大樓裡還會有誰這麼無聊。」 

『不公平!為什麼都沒人說吳馳仁無聊。』 

「我說過了,那叫藝術。」 

『那我的字呢?』 

「我也說過了,那叫無聊。」 葉梅桂仍然好整以暇地看著報紙。 

打開電視,還沒來得及轉台,小皮突然跳到我身上,神情很興奮。 我轉頭望向陽台的窗外,雨暫時停止了。 

『雨停了。我帶小皮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行。雨隨時還會再下。」葉梅桂的語氣很堅定。 

我向小皮搖了搖手,牠的眼神轉為黯淡,口中又開始嗚嗚作聲。 我只好又抓著牠的右前腳,在地板上寫字。 

「喂,你這回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中國。』 

「這又是小皮的心聲?」 

『是啊。』 

「你可以再說一遍。」 葉梅桂站了起來,將報紙捲成一圈。 

『我改一下好了。』 我抓著小皮的右前腳,先作勢將剛剛寫的塗掉,然後再重寫一句。 

「寫什麼?」 

『和平、奮鬥、救救我。』 

「你……」她舉起捲成一圈的報紙,向我走近了兩步。 

『我開玩笑的。』我趕緊站起身,陪了個笑臉。 『不過說真的,牠好幾天沒出去了,很可憐。』

 「這沒辦法呀,誰叫老天下雨。」 

『我帶牠出去一下下就好,很快就回來,妳別擔心我會淋濕。』 

「我又不是擔心你。」 

『那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路上有積水,小皮會弄髒的。」 

『啊?妳不是擔心我喔。』 

「擔心你幹嘛?」葉梅桂又從鼻子哼出一聲: 「你這小子又不知道感激。」 

『哪有?妳別胡說。』 

「上次載你去捷運站搭車,你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是嗎?』我搔搔頭,很不好意思。 

「還有你也沒問我,我後來有沒有遲到?」 

『喔?那妳有沒有遲到?』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當然有。」 

『那妳有沒有挨罵?』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長得漂亮呀。」 

『那妳意思是說,我會挨罵是因為我長得……』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喂。』 

「還喂什麼,快帶小皮出去呀。」 

『妳答應了?』 

「嗯。不過要快去快回。」 

打開門的一剎那,小皮衝出去的力道,幾乎可以拉動一輛車子。 看來牠這幾天真的是悶得慌。 

我很小心翼翼地牽著牠,避過路上的每一個水窪。 快到捷運站時,突然又下起了雨,而且愈下愈大。 

我看苗頭不對,趕緊解開襯衫的鈕釦,將小皮抱在懷裡,再扣上鈕扣。 

小皮太大了,我再怎麼吸氣收小腹,也只能由下往上扣了兩顆扣子。 

然後我彎身護著牠,往回衝,很像是在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 到了樓下時,我已全身濕透。 

當電梯門口打開的瞬間,我幾乎與從電梯內衝出的葉梅桂撞個滿懷。 她手上拿把傘,神色匆匆。 

『外面正下著大雨,妳急著去哪裡?』 

「去找你們呀。你看你,都淋濕了。而且還衣冠不整。」 小皮從我敞開的襯衫中探出頭,她伸手摸了摸。 

『小皮還好,妳別擔心。』 我轉身背對著她,解開衣服下面的兩顆扣子,將小皮放下。 

然後趕緊將衣服重新穿好,再轉過身面對著她。 

『妳看,牠只淋濕一點點喔。而且……』 

「先上樓再說。」她打斷我的話,拉著我,走進電梯。 在電梯內,我們都不說話,只有我身上的水珠不斷滴落的聲音。 

我感覺我好像是一尾剛從海裡被撈起的魚。 

出了電梯,葉梅桂急著打開七C的門,催促我: 「快進來。」 

『我先在這裡把水滴乾,不然地板會弄濕的。』 

「你有病呀!快給我進來!」 

『喔。』我摸摸鼻子,走進屋內,站在陽台。 

「還站著做什麼?趕快去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 

『妳說換襯衫好呢?還是換T恤?』 

「你說我踹你好呢?還是打你?」 她的語氣似乎不善,我想現在應該不是發問的時機,趕緊溜到浴室。 

洗完澡走出浴室,葉梅桂坐在客廳,手裡的報紙已換成一本書。 

我赤足在地板上躡手躡腳地走著,以她為圓心,離她最遠距離為半徑, 走到我的沙發,準備坐下。 

她放下手中的書,突然站起身。我嚇了一跳。 

『那個……』我有點吞吞吐吐: 『沒想到雨來得這麼快,真不好意思。難怪人家都說天有不測風雲。』 

她沒有反應,頭也不回地,繼續走到廚房。 

『我只是看小皮很想出門,所以帶牠出去,不是故意要讓牠淋雨的。』 

她還是沒說話,扭開瓦斯爐燒水,站在廚房候著。 『幸好吉人天相,冥冥之中自有上蒼保佑,所以牠並不怎麼淋到雨。』 

她聽到這句話,轉頭瞪了我一眼,隨即又轉回去。 

『三國演義裡有說喔,趙子龍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在懷。然後就這樣懷抱後主,殺出曹操八十三萬大軍的重圍呢。』 

我自顧自地說著,但葉梅桂依舊沒反應,最後我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就學趙子龍啊,解開褲子皮帶和襯衫扣子,把小皮抱在懷裡, 然後冒著大雨衝回來。妳會不會覺得我這種行為跟趙子龍很……』

"像"字還沒出口,聽到葉梅桂拿菜刀切東西的聲音,於是馬上閉嘴。我看氣氛不太對,站起身,想走回房間避避風頭。

「回去坐好。」葉梅桂背對著我,說話好像下命令。

『是。』我正襟危坐,不敢妄動。她關掉瓦斯,將鍋裡的東西倒入一個大碗,然後端到我面前。

『這是?』

「薑湯。」她坐回她的沙發:「給你袪寒用的。」

『薑湯竟然一直都是黃色的,真是不簡單。』

「不要再說廢話。趁熱喝,小心燙。」她又拿起書,繼續閱讀。

『哇……』我喝了第一口,忍不住叫出聲。

「怎麼了?燙到了嗎?」葉梅桂又放下手中的書,看著我。

『不是。這薑湯……這薑湯……』

「薑湯怎麼了?」

『這薑湯真是好喝啊。』

「無聊。」她又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再多說話,慢慢地把那碗薑湯喝完。

『我……我喝完了。』

「很好。」

『那我回房間了。晚安。』

「晚安,趙子龍。」

『趙子龍?』

「你剛剛不是說你在學趙子龍?」

『是啊。』我很得意:『學得很像吧。』

「你是趙子龍,小皮是阿斗,那我呢?」

『妳可以做劉備啊。』

「哦。所以我應該把小皮摔在地上囉?」

『為什麼?』

「三國演義裡不是說劉備"“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

『沒錯。』我起身走到小皮旁邊,抱起牠,雙手伸直欲交給葉梅桂: 

『妳可以把小皮輕輕摔在沙發上,意思意思一下。來,小皮給妳。』 

「你還沒玩夠?」葉梅桂依舊板著臉。

『喔。』我雙手抱著小皮,表情很尷尬。

葉梅桂看了我一眼,然後接下小皮,輕輕將牠摔在她左手邊的沙發:「這樣可以了嗎?」

我急忙再從沙發上抱起小皮,左膝跪地,假哭了幾聲:『子龍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好啦,總該玩夠了吧。」葉梅桂的臉一鬆,終於笑了起來。

「下次別這麼笨。先找地方躲雨,別急著衝回來。」

『嗯。』

「台北的雨往往說下就下、說停就停。你應該多等一下的。」

『我知道了。只是雨來得突然,我來不及考慮太多。而且我怕小皮如果被雨淋濕,妳會擔心,就急著跑回來了。』

「哦?那你都不怕自己被淋濕?」

『我生來命苦,淋濕了也不會有人擔心。』

「是嗎?」

『這是妳說的啊,妳說妳並不會擔心我,只會擔心小皮。』

「我說說而已,你幹嘛那麼小氣。我當然是會擔心你呀。」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葉梅桂說這句話時,我竟想到學姐。

倒不是因為學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或是葉梅桂說話的樣子像學姐, 而是我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很學姐。

所謂的「很學姐」,近似於「今天的天空很希臘」的意思。

就像有人看見工廠煙囪上冒出的黑煙會聯想到死亡一樣,黑煙和死亡之間並無邏輯上的關連,只有抽象式的聯想。

在我心中,夜玫瑰一直是學姐的代名詞。

但除了第一次到這裡,聽見葉梅桂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的震驚外,接下來的日子,我不曾將葉梅桂的夜玫瑰與學姐的夜玫瑰聯想在一起。

更從不曾比較過這兩朵夜玫瑰。

如果硬要說出這兩朵夜玫瑰的差異,到目前為止,我只能說學姐是不帶刺的夜玫瑰;而葉梅桂則明顯多刺。

我不想放任葉梅桂與學姐之間的聯想,因為這種聯想,很像將奶油倒入咖啡裡,於是產生一個小小的白色漩渦。

但只要輕輕攪動,白色漩渦便會無限擴張,再也回不去原來的那杯咖啡了。

因此我沒有回話,站起身,往我房間走去。葉梅桂抬頭看著我,表情有些驚訝。

她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並未開口。眼神停頓了一下後,低下頭,又拿起手中的書本。

我走了幾步後,隱隱覺得不妥,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停下腳步,快速啟動腦中的思考機器,期盼能製造出一些話語。

無奈我的腦袋因為淋雨而有些故障,始終想不出什麼話是大方而得體,只有耳朵還算正常,不斷聽到葉梅桂翻過書頁的聲音。 

『嗯……我應該還算是個細心的人,但常會有犯迷糊的時候。雖然我盡量細心,不過無法面面俱到,總有遺珠。這就叫做遺珠之憾。』

我終於打破僵局,擠了一些話出來。但葉梅桂的視線並未離開書本。

『就像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還有……』

我用力搔著頭,試著烘乾我的腦袋,以便產生一些合乎邏輯的語言。

『還有就像有一隻狗走在路上,幾十個人拿肉包子丟他,牠不可能會吃掉每一個包子吧。妳把我想像成那隻狗,就行了。』

葉梅桂正在翻書頁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但依舊沒抬起頭。

『那隻狗之所以沒辦法吃掉每一個包子,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道理。俗話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句話就是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終於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看著我。

『謝謝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謝妳。』

「你在說什麼?」

『我睡過頭,妳叫我起床並載我去捷運站,我很感激。謝謝妳一次。』

『但我忘了向妳說謝謝,實在很抱歉。對不起一次。』

『結果又害妳遲到,應該也要跟妳說對不起。對不起兩次。』

『剛剛淋雨跑回來,讓妳擔心。對不起三次。』

『妳怕我著涼感冒,煮了一碗超級好喝的薑湯給我喝。謝謝妳兩次。』我屈指一樣一樣地數著,希望不要有遺漏。

「我又不小氣,你幹嘛記那麼清楚。」

『記清楚的人是妳啊。是妳先提到我那天睡過頭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提醒你,你早就忘光了?」

『不能說忘光,但我確實是不怎麼記得了。』

「這麼說的話,你跟我說謝謝和對不起,並不是誠心的囉?」

『我是誠心的啊。不過因為是被妳提醒,所以我無法證明我的誠心。』

「你老說我提醒你,是不是認為我一直記著這些,因此是小氣的人?」

『這沒邏輯相關。記不記得是記性問題,而小不小氣卻是個性問題。』

「我不管什麼邏不邏輯,我只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小氣!」葉梅桂似乎生氣了,突然從沙發站起身。

「什麼叫“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

葉梅桂哼了一聲,接著說:「你是高飛的老鷹,而我卻只是一隻小兔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用力搖了搖手:『高飛的老鷹是指我英明的頭腦,而兔子的身長是指生活中的瑣事。』

「你是說"您"貴人事忙,忙到連跟人說聲謝謝或對不起都會忘記?」

『我沒說我是貴人,只是說我的頭腦英明而已。』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搖了搖食指:『這還是沒有邏輯上的關連。』

「你……」葉梅桂真的生氣了,手指著我,大聲說:「你是笨蛋!」

葉梅桂說完後,叫了聲小皮,就直接進了房間,連書也忘了帶走。

她準備關上房門時,卻看到小皮仍在客廳,於是又說:「小皮!快進來!」小皮只好繞著我走一圈,再走進她的房間。

我一臉愕然,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惹她生氣?但我清楚的是,葉梅桂果然是帶刺的夜玫瑰。

我在睡覺前,翻來覆去,仔細回想今晚的對話。老鷹如果飛得太高,往往會低估兔子的身長?這句話應該沒錯吧。

莫非老鷹的視覺實在太好,以致於不管飛得多高,都可一眼判斷出兔子的身長?

好像也是吧,因為從沒聽說老鷹要抓兔子時,結果抓到一匹白馬。還是我說我的頭腦很英明這句話讓她不悅呢?

可是我說的是英明,又不是聰明,不算往自己臉上貼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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