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  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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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惡人治村

一切,發生在五分鐘內

隨著商品大潮的奔湧而至,人們普遍對有著「發」的諧音「8」這個數字,產生了喜愛之情。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八日,自然就被認為是個大吉大利大喜大慶的日子。可是,這一天,它卻永遠成為安徽省固鎮縣唐南鄉小張莊的忌日。
   小張莊地處淮河岸邊一個低窪地段,這些年澇災不斷,村民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再加上村幹部沒完沒了橫徵暴斂,家家戶戶幾乎就變得度日如年。對村幹部的胡作非為,小張莊的村民並不都是逆來順受,張家全、張家玉、張洪傳、張桂毛幾個血性漢子,沒少把要求清查村裡賬目的意見反映到鄉黨委和村支書那裡。去年春天,村民張家昌還把舉報信送到了固鎮縣人民檢察院。 
   對於村民接連不斷的上訪和舉報,張桂全恨得咬牙切齒。雖說他在村裡只是個「副村長」,但沒誰不怕他三分,村民都深知「此爺」是個啥事都敢做絕的惡人。他本人也知道村民們的怨氣主要是衝著他來的,可仗著鄉里有人替他撐腰,就從未把這些村民放在眼裡。一天,他把鄉里的兩個治安聯防隊員請到家中,然後假惺惺地讓人通知到處告他的張洪傳到他那算賬,張洪傳不知有詐,抱著有理走遍天下的心態興沖沖趕去。張洪傳剛進門,張桂全便破口大罵,指揮他的兩個兒子和聯防隊員對張洪傳大打出手,頃刻間就把張洪傳打成血人。要不是張洪傳的侄子張桂應聞訊趕去解救,張洪傳還不知會被打成什麼樣子。 
   張桂全的暴力威脅,非但沒能壓倒村民,適得其反,小張莊的全部黨員、老村幹部和八十多戶農民空前團結起來,先後兩次去鄉政府、五次到村支書家,強烈要求查處張桂全,徹底清查村裡的財務賬目。 
   村民們的反覆呼籲,多次請求,終於引起了唐南鄉黨委的重視。恰在這時固鎮縣政府正佈置各鄉鎮對鄉村的經濟賬目進行一次全面清查,鄉黨委書記左培玉就對小張莊上訪的村民說:「正好,借咱們縣這次清賬的東風,我們已經研究決定,由鄉紀檢書記王加文帶領鄉財政部門的三名會計,就先從你們村開始清理。」 
   這消息,讓小張莊的村民歡欣鼓舞。
   這一年的二月六日,鄉紀檢書記王加文帶領著三名會計,和鄉政府負責小張莊片的薛兆成,進駐了小張莊。 
   二月九日,在王加文的主持下,經過村民們的充分醞釀、民主協商,全村八十七戶村民最後推選出十二名群眾代表,組成了聯合清賬小組。深受大家信賴的張家玉、張桂玉、張洪傳、張桂毛等人,均在當選之列。因為誰都知道張桂全的為人,也預感到清賬工作不會一帆風順,除制定了嚴格的查賬制度和紀律,十二名代表還私下約定,如果張桂全到誰家鬧事,其餘的代表都必須趕到現場,以防意外事件的發生。 
   對於這樣的清賬工作,從一開始,張桂全就極力阻撓,先是散佈謠言,說有人投毒要害死他的孩子,企圖把水攪渾,轉移人們的視線;接著,便多次在村級會議上揚言:「十二個鳥代表算我的賬,存心搞我,沒那麼便宜!就是搞掉我,他們也沒法子過;搞不掉,我叫他們更沒日子過,不打死他們,也叫他們腿斷胳膊折!」沒出兩天,張桂全的兒媳張秀芳就放出話:她的公公要殺人了。 
   面對張桂全的這些威脅,村鄉兩級領導幹部都沒引起應有的重視,清賬代表也只認為這不過是張桂全在嚇唬人,全沒當做一回事。 
   誰也不會想到,正式查賬只查到第九天,二月十八日的一大清早,張桂全就真的揮起了殺人的屠刀! 
   這天,不大不小的雨點兒,不輕不慢地敲打在小張莊農舍的屋脊上,好像沒完沒了的催眠曲。 
   天已經大亮了,莊子裡的農民差不多都還慵縮在被窩裡。五十八歲的魏素榮,這天依然早早就下床,像往天一樣忙著去灶間。她知道,丈夫張桂玉被大伙推選為村民代表,他和另外十一個村民代表一樣,風雨無阻地要去查村裡的財務賬,魏素榮生怕誤了村裡的大事,很早就把早飯做好了。 
   誰知丈夫張桂玉和兒子張小松圍著桌子剛坐定,家裡的那台舊鬧鐘的指針正指向七點十分,張桂全便領著他的五兒子張余良和七兒子張樂義,出現在門洞裡。接著出現的,還有村會計張家會及其子張傑。 
   因為父親就是村裡的會計,對村民們的查賬同樣有著牴觸情緒的張傑,首先衝著張桂玉說了句諷刺挖苦的話:「賬算得怎麼樣了,俺們可能分兩個?」 
   張桂玉是個精明人,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他離開飯桌,冷靜地說道:「大家叫我出來算賬,俺能不去嗎?」
   張桂全馬上接茬道:「罵你不多!」遂向兩個兒子喊道:「給我打!」 。 
   由於這事來得太唐突,聽到了張桂全一聲喊打,張桂玉居然呆住了。 
   
   這時張樂義已從張桂玉的屋中抓起門旁的,一根木棍,張余良也隨後拾起張桂玉家的一把鐮刀。 
   張樂義揮起木棍就照張桂玉舞過來,站在邊上的會計張家會不但不制止,反倒將張桂玉攔腰死死抱住。被打急了的張桂玉拚力掙脫後,見對方開始下毒手,便迅捷從地上揀了塊紅磚。魏素榮發現村幹部的兒子將自己男人往死裡打,慌了手腳,忙從灶台上掂過菜刀。 
   雙方持械怒目相視,猶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這響聲,驚動了四鄰。張樂義和張余良見不少村民趕到現場,人多勢眾,未敢再動手,退到屋外。 
   張桂全顯然不甘心,就朝張桂玉的屋後走去,邊罵,邊叫陣:「小橋(張桂玉的小名)你個狗日的,有種跟我過來!」 
   張桂玉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紅臉漢子,見村幹部如此張狂,毫不示弱,就跟著來到屋後,責問道:「這次是鄉里要查你的賬,群眾選我做代表,我有什麼錯!張桂全,你嘴巴放乾淨點,我就是查了你的賬,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爭吵之中,張桂全已暗下指使張樂義回家喊人。不一會,張桂全長子張加志和六子張超偉,都暗藏凶器來到現場。張超偉上來就打張桂玉,張余良趁機奪下張桂玉手中木棍,張超偉見赤手空拳的張桂玉依然頑強地反抗,迅速從膠靴筒中抽出尖刀,同時從懷裡取出菜刀,凶狠地向張桂玉的頭上、胸口又砍又刺。 
   張桂玉猝不及防,甚至來不及喊叫一聲,就重重地撲倒在地。
   村民代表張洪傳和張桂毛聞聲攆到現場。見張桂玉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之中,張洪傳怒不可遏地責問張桂全:「你們怎能這麼狠毒?還不趕快把人送醫院!」 
   這時的張桂全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見張洪傳和張桂毛趕了來,陰險地笑道:「媽的皮,來得正好,就等著你們呢!」然後衝著張加志大聲喊道:「給我幹掉!十二個要算我賬的代表都給我殺光!」 
   離張洪傳最近的張余良,立即撲上去,瘋狂地朝張洪傳的胸部、腹部和股部連刺數刀,張洪傳沒有來得及反抗,便當場倒地斷了氣。 
   就在張余良撲向張洪傳時,張桂全也將雨傘一摔,從後面抱住了奔過來救人的張桂毛,罵道:「媽的皮,你不是到處告我嗎?算我的賬嗎?來吧!」張桂毛雖然被抱住,但他人高馬大,毫不畏懼地和張桂全廝打著。張桂全自知不是張桂毛的對手,大聲呼喊:「樂義來把他放倒!」 
   張樂義舉起手中大菜刀,跳起來就向張桂毛的頭部砍去,直將他砍翻在地。此時,殺紅了眼的張加志也趕過來,依然不放過張桂毛,騎在張桂毛的身上,用殺豬刀又向張桂毛的背部狠扎三刀。據事後法醫鑒定:張桂毛頭部砍傷五處,創口深及顱骨,顱骨外板骨折,左肺亦破裂,足見殺人者的凶殘。 
   倒伏在地已是奄奄一息的張桂玉,因為劇烈的疼痛而呻吟著,喪心病狂的張加志發現張桂玉沒死,猛撲過去,向其胸腹部又連砍五刀。 
   轉瞬之間,張桂玉的屋後就躺倒了三位村民代表。雨水融和著血水,紅了一地,空氣中頓時瀰漫著嗆人的血腥味。
   張桂玉哥哥張桂月聽說弟弟被暗算,悲憤交加,操起一根平日給牛拌草料用的細木棍奔過來。由於他的眼睛不好,一直奔到了張加志的面前,方才看清倒在地上的弟弟。「這不是橋子嗎?」一句話未落音,張加志手中的殺豬刀已刺人他的胸口。 
   十六歲的張小松,於混亂中來到爸爸張桂玉的身邊,想把他攙扶起來送醫院搶救,張超偉拎著已經沾滿鮮血的菜刀,不容張小松救護張桂玉,揮手便向張小松的頭上砍去。在場有人一聲尖叫,驚醒了張小松,張小松意識到什麼,將頭一偏,張超偉落下的菜刀就砍在了張小松的膀子上。張小松慌忙逃開,總算倖免一死。 
   前後只有五分鐘,小張莊的腥風血雨之中,竟是四死一傷! 
   當張桂全的四子張四毛也提著一把砍刀氣喘吁吁地奔到現場時,村頭上的廣播大喇叭,正響起村支書張店風催促村民代表繼續清賬的吆喝聲……

可怕的村霸

現代經濟學的理論認為,一個社會集團的力量大小,並不取決於它的人數多少,而取決於它的組織程度。組織的力量是強大的,與政權相接合的組織力量尤為強大。中國農民儘管人數眾多,可是他們過於分散,沒有足以抵禦壓制的組織資源,而鄉村幹部卻是嚴密組織起來的,他們是國家政權在農村的合法代理者。如果這個代理者,哪怕只是其中的少數人,把國家政權的意志拋到一邊,憑借政權的組織資源為自己的利益服務,這將是十分可怕的! 
   張桂全雖然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他正是憑藉著村委會副主任(當地喚著「副村長」)的實權,同時借助著一個龐大的家族勢力(七個兒子),就在小張莊一手遮天,成為橫行鄉里的「村霸」。 
   一九九七年,他明知縣裡下達的徵收小麥的數量與一九九六年的數量『樣,他卻硬性要求每人增加五十斤。為了聚斂財富,他可謂生財有「道」,「五稅一費」就是他任意增收的苛稅雜費:誰家飼養一頭豬,就得多交四十五元錢;誰家蓋了新房,就要多交一百五十元至五百元,交多交少,全由他的「金口玉言」說了算;全村所有的老房子,每戶都要交五十元;誰家種花生,一畝便交十元錢;誰家添了拖拉機,每輛就是五十元。張桂月傾其所有剛剛購置了一輛「小四輪」,還未啟用便先交了四十五元,如今人去物尚在,這輛嶄新的「小四輪」正靜靜地躺在防雨棚裡,似在為他的主人默哀。至於「計生扶育費」,誰也弄不懂「扶育」二字的意思,計劃生育罰款的錢數更是由著他隨心所欲,並且大多數是打白條子不入賬的。 
   一方面,巧立名目,收刮民財,多多益善;另一方面,按規定應上繳的「提留款」,以及由他私設的「五稅一費」,張桂全全家卻又是分文不出,一毛不拔的。 
   依仗著手中的權力,他侵佔土地,霸佔魚塘,侵佔公物,貪占公款,已是惡貫滿盈。這樣的一個惡棍,怎麼就當上了村委會的頭頭呢?再說,他只不過是個村委會副主任,村主任和村支書又幹什麼去了?是與他一起同流合污還是做了閉口菩薩?對於這些,採訪中我們始終困惑不解。 
   後來,瞭解了張桂全的歷史,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就更加感到不可思議。原來,小張莊存在的問題,遠不止是財務管理方面的混亂,基層組織建設上暴露出來的問題,更是令人吃驚。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日,當時已是小張莊村委會主任的張桂全,就曾因貪污和姦污婦女,被固鎮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這期間,小張莊合併到了張橋村,張桂全還正在刑期之中,卻搖身一變,成了張橋村村委會的副主任。村民們說,張桂全根本就未經過大家的民主選舉,完全是鄉黨委和村支部個別領導人強行指派的。 
   雖被判刑仍在刑期,這樣一個窮凶極惡的罪犯卻照樣可以被兩級黨的組織委以重任,這就使得五毒俱全的張桂全非但惡習不改,反而變得有恃無恐,更加凶殘。 
   嚴格地說,張桂全這種人的行為方式,已經具有了中國封建社會農村中惡霸的基本特徵,但確實又是與那時的惡霸在性質上有著不小的區別,因為那時村中的這類人橫行霸道民憤極大,但土地的規模一般都不大,浮財也不多,而且,並沒有獲得法理意義上的村公共權力的位置,然而,張桂全不光能夠任意霸佔土地、侵吞浮財,並且獲有法理意義上的村落公共權力,因此,張桂全這樣的村幹部,就比封建社會農村中的惡霸對社會造成的危害更大!
   張桂全父子故意殺人案,雖然只是個「個案」,但「張桂全現象」卻足以讓我們憂心忡忡。在採訪中,我們發現,現在農村中「惡人治村」的現象已經觸目驚心地凸現出來,張桂全不過是當今中國農村基層公共權力運作中特殊機制產生出的一個生動標本。 
   結論和思考無疑都是十分容易做出的,問題是,怎樣才能夠杜絕類似的悲劇不再重演呢? 

悲劇還在延伸

   固鎮縣公安局防暴警察在接到報警不到二十分鐘就包圍了小張莊。涉嫌故意殺人的張桂全、張加志、張超偉和張余良當即落人法網。只有張樂義除外,據被害人家屬和在場的證人說,當時張樂義手拎一隻提包,包內裝著他們父子行兇的凶器,就從村支書張店鳳和實槍荷彈的防暴警察面前,從從容容地走過,村支書張店鳳不指認,防暴警察不知情,這就使得張樂義沿著村民黃自先平房後邊的一條小路僥倖逃脫。 
   小張莊發生兇殺案的消息,迅速傳開去。但是,無論是固鎮縣委縣政府,還是唐南鄉黨委鄉政府,對於案起於農民要求民主的權利和減負問題,全都避之如洪水猛獸。案發第二天晚上,整個小張莊還沉浸在巨大的驚駭和悲痛之中,固鎮縣有線電視台突然播報了這條「新聞」。報道稱,本縣唐南鄉張橋村小張莊,因村民們之間的民事糾紛、口舌之爭,發生了一起重大的誤殺案件。畫面上展示出的,好像全是從現場收繳的「凶器」,其實,那全是公安人員因為一無所獲從被害者張桂玉家裡找來的鐮刀、菜刀等器物。 
   整個一個假新聞! 
   這條「新聞」一播出,小張莊即刻炸了營。 
   在這起兇殺案中失去父親的張桂毛的獨子張亮,失去張桂玉、張桂月兩個弟弟的張桂菊,以及眾多的現場目擊者和被激怒的村民,男男女女,自發集結起三百多人,於播出電視新聞的第二天一大早,找到縣有線電視台,質問台長:一個刑期未滿的犯罪分子當上村長,變本加厲地欺詐村民,大家不堪重負,依憑自己的民主權利要求清賬,再說這還是縣裡部署的,鄉里批准的,卻遭到如此滅絕人性的報復,什麼叫「錯殺」?「錯」殺了誰?殺誰才不算「錯」?被害者作為村民代表與張桂全之間究竟是什麼之爭? 
   台長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確實不知道其中會有這麼多的情況,案件的性質又會是這樣的惡劣與嚴重,不得不如實「招認」道:這是縣委領導指示這樣播放的。 
   人死不可能復生,但死了總歸要有個說法。被害者是為維護大家利益,又是受到大家的委託慘遭殺害的,這悲慘的一幕已讓人無法接受,而如此荒誕的「新聞」無異於火上澆油。 
   於是,憤怒的村民們決定去見見縣委書記。
   縣委和縣有線電視台門挨門,雖是兩個大院卻只隔了一道牆,當村民們湧出電視台大院時,才發現,大街上已圍了個人山人海。大家都看到那條「新聞」了,都覺得這事太慘,兇手太狠,一聽說小張莊的村民為「新聞」的事找到電視台,便料定「新聞」有詐。現如今,假冒偽劣的產品充塞著市場,各種各樣的新聞可信度也已 經不高,特別是一些重大事故的新聞,老百姓對它的真實性統統是大打折扣的。於是不少人圍過來就想鬧個究竟,不多會,便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上了三千多人。 
   前面說了,縣委就在邊上,早看出了動靜,趕到小張莊的村民找到縣委時,縣委和縣政府的領導早已不見了蹤影。 
   從縣裡回來的第二天中午,小張莊的村民剛丟下飯碗,村支書張店鳳就通知全莊人到莊西黃自先家才蓋起的三間大瓦房開會。那是黃自先準備給兒子結婚用的,兒子在外地打工,現在正空著,村民陸陸續續趕了去。趕去才知道鄉里來了人。唐南鄉副鄉長何井奎、鄉政法委書記邱亞以及派出所警員一行人,是來「封嘴」的。 
   會上的氣氛嚴肅得令人窒息。何副鄉長首先選讀了幾條《刑法》規定,然後宣佈不准上訪,不准鬧事,不准亂說亂講。大家都很緊張,尤其是被害者家屬,他們鬧不明白,親人已遭殺害,可受害的親人好像也犯了王法,成了過去的「四類分子」,不許「亂說亂動」,隨時隨地都將有警惕的眼睛在盯著你,一下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魏素榮回到家撲到床上大哭了一場,她哭丈夫張桂玉死得不明不白,有冤無處申;她哭自己長著眼睛長著嘴巴,看到的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卻不能再說;她哭這世道太黑暗,不定啥時就會給憋瘋了。 
   接下去,五月七日,安徽一家省報就在二版的位置發表了一篇題為《村主任一怒,四村民遭戮》的報道。文章恰恰發在蚌埠檢察機關正要將案子移送市法院提起公訴的關鍵時刻,試圖搶佔社會輿論「制高點」的目的就十分明顯。 
   文章開宗明義,作了這樣混淆是非的表述:「一名叫張桂全的村委會副主任因為對村民的激烈言辭極為惱火,便率領眾兒子與村民相互毆打,致使四村民死亡。」. 
   凡是具備閱讀漢語言文字能力的人,從這樣的表述中都會做出這樣的結論:「村民的激烈言辭」在先,張桂全「極為惱火」在後,村民,包括被殺的村民,才是造成這次事端的主要原因。 
   不過細心的讀者還是會注意到:既然是「相互毆打」,為什麼死亡的儘是村民呢?這位「名叫張桂全的村委會副主任」,為什麼對自己的村民這樣歹毒,欲置死地而後快呢?村民「激烈言辭」又究竟是些什麼內容呢?為什麼這位村委會副主任會「極為惱火」,以致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大開殺戒?這些至關重要的內容,文章中統統沒說。在這裡,村民們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和村民們不堪重負的嚴酷事實,全被迴避。迴避就是有鬼。
   於是,一場正義與邪惡、文明與殘暴、進步與顛覆之間的不可調和的鬥爭,就這樣被歪曲成了群氓之間的口舌之爭,愚昧無知的一場「相互毆打」。「四村民死亡」,似乎就只能是咎由自取。 
   小張莊的村民再次被激怒了! 
   報社的編輯當然不可能對每天要編發的來稿都去現場調查核實,解釋,他們採用這篇稿子的程序上並無過錯,稿子上是蓋有了檢察機關公章的,因此他們就未做也無須再做什麼核實便發表了。 
   眼前的形勢明擺著:這事是發生在一九九八年的春天,已不是發生在利辛縣紀王場鄉路營村「丁作明事件」的一九九三年的春天了,中央早就三令五申不准再增加農民負擔,而現在的問題是,小張莊的張桂全,非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村委會副主任,此人竟是個刑期未滿就當上村幹部的罪犯,這事情已夠複雜,他的問題又遠不是僅對村民橫徵暴斂,居然殺了人!這方面中央早有明確規定,凡因農民負擔問題導致一人死亡或六人以上集體上訪的,都必須向中央報告,張桂全父子不是殺了一個人,而是造成四死一傷,嚴重得聳人聽聞!無論是固鎮縣委書記、縣長,還是蚌埠市委書記、市長,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更不敢正視這個事實。也許他們並不缺少良知,也不缺少勇氣,但是眼前這種近乎嚴酷的事實,對於他們不僅太突然,也顯得太殘忍,甚至沒給他們留下更多的選擇餘地。「丁作明事件」震驚中央的故事,誰也不可能這麼快地就把它淡忘,所以,誰都十分清楚承擔這種責任的風險和代價。他們顯然都是不願承擔這種風險和代價的人。 
   當然,最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還是受害者家屬。這天,被害者家屬張亮、魏素榮幾個人再次鼓起勇氣找到縣委,終於見到了縣委書記,他們在年輕的書記面前長跪不起,哭述冤情,剛說到自己的親人因為替村民們清賬而慘遭殺害時,書記一下竟變得勃然大怒:「誰說是清賬?那全縣都在清賬,怎麼沒殺別人單殺你呢?」 
   受害者家屬驚得目瞪口呆。 
   按縣委書記這個說法,如果哪家女孩子被刁徒強暴了,要喊冤,豈不是誰都可以對她厲聲責問:世界上年輕漂亮的女人多著呢,怎麼沒強姦別人單就強姦你了呢?這還是人話嗎? 
   清查賬目的三位群眾代表被殺,其餘九位代表自然萬分悲痛,但小張莊查賬的工作並未停頓下來,而是查得決心更大,也更加認真了。 
   應該說,張桂全父子被抓,給清查賬目的工作帶來極大方便,村幹部的許多經濟上的問題,很快便露出冰山一角。毫無疑問,小張莊的問題不止是張桂全一個人有,村支書、村委會主任和村會計,也都不可能就那麼乾淨,他們對這次清賬骨子裡是恐懼、抵制的,可這項工作畢竟是縣政府統一部署,小張莊的清賬小組又是鄉政府決定成立的,他們雖憎恨、害怕、惶惶不可終日,還不至於像張桂全那樣愚蠢地去殺人。沒過多久,他們就發現,縣、鄉兩級黨委和政府就都對清賬的事兒閉口不提了,對張桂全父子殺人的真相也是在極力掩蓋,於是他們的膽子就又大將起來。 
   清賬小組清出一九九七年小張莊徵糧時每人多收了六十斤,顯見是違反了國家政策,村民找到支部書記張店風,張店鳳卻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說:「不錯,是我叫加的。我要加有我要加的用途,你們就不要過問了。」態度十分蠻橫。  
   清賬清出四名村幹部私分賣地款兩千六百元,張店鳳竟也從這筆賣地款中拿走六千元。村民代表找到張店風,張店鳳平靜地說:「事我知道,這是操心費。」追問該不該拿這個錢,他居然理直氣壯:「我拿,有我的用途!」
   在又一次清賬會議上,村民代表問村委會主任張風知:「小張莊的四千元水稻澆水費已經繳納了,為什麼又從我們莊賣地款中扣除四千元澆水費?」張鳳知大發雷霆,清賬會無法清賬,不歡而散。 
   不久村子裡便傳出風聲:小張莊的財務賬結清了,張桂全「沒有貪污」,「沒查出張桂全的經濟問題:剩下的九個清賬代表縣裡還得逮幾個!」 
   接著,張桂全的四子張四毛氣焰囂張地揚言:「這莊子消停不長,還得有幾條人命賠著來!」: 
   一陣陣帶有血腥氣的陰風在小張莊迷漫開來,令人透不過氣來。 
   共產黨員張家玉是條硬漢子,積極反映村裡加重農民負擔問題的有他;清賬小組中敢於當面鑼對面鼓較真的也是他。張桂全父子對他,可以說是恨之入骨,張桂全父子放倒四人後,張桂全的六子張超偉當時曾大聲叫嚷:「上張家玉家去,給他斬草除根!」幸虧張家玉當時出村報警去了,並不在家,才倖免一死。但是現在,張家玉發現,他仍然處在凶險之中。在他家的門口和地頭,時常有人暗中窺視、盯梢。 
   張桂全家庭勢力的影響依然存在,況且還有張樂義在逃,面對一個同樣殺人不眨眼的逃犯,一個不知何時就會突然出現的兇手,村民們,特別是受害者家庭,不可能高枕無憂。張桂玉和張桂月那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提到這事就淚流滿面,她一個早上痛失兩個兒子,孫子還被砍傷,一個原本充滿生機的家庭一下就破碎了,更揪心的是,種種跡象表明,這場噩夢遠沒結束。她面色惶恐地說:「沒人晚上敢出門,地裡的花生大白天也不敢去照看了!」 

第四種權力,你在哪裡

  以後事態的發展,就越來越出乎小張莊村民的意外了。 
   鄉里派人威脅被害者家屬及現場目擊人不許「亂說亂講」,縣有線電視台和省裡的報紙把這事說是「錯殺」,或是愚氓間的「相互毆打」,這些,其實都不具備法律效力。即便是並不太了解法律的小張莊村民,也知道只有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說了的才真正算數。奇怪的是,案子進入法律程序之後,執法機關卻並不完全在依法辦事,設在地方的國家法院淪為代表地方特殊利益的地方法院,這就叫小張莊村民感到真正的恐怖與絕望了。 
   蚌埠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這案子開庭審理,事先根本就沒打算要通知被害人,趕聽到風聲要開庭了,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就連找個律師的時間也沒有了。 
   有著二十五年黨齡的村民代表張家玉,以黨籍保證,他說檢察院自始至終就沒人進過莊,也沒誰找過他們,更沒聽說找誰·瞭解過案發現場的情況,檢察院在《起訴書》上都寫了哪些事實,無人知道。死者親人和現場目擊人從「小道消息」聽說要開庭,慌慌張張地趕去時,也只准帶個耳朵「旁聽」,沒有發言權,而作為被告的張桂全父子居然可以在法庭上交頭接耳,這把被害人親屬的臉都氣青了。 
   公開宣判時,被害人親屬同樣沒得到正式通知,聞訊趕去才知道,作為這場兇殺的主謀和指揮的張桂全、殺死張桂月的張加志被判死刑;而殺死村民代表張桂玉和張洪傳的張超偉和張余良,只是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顯見缺乏公正。這一判決可以說達到了張桂全「數子之罪由一子承擔」的目的。 
   死者親屬強烈要求看法院的《判決書》,法院不給;他們委託律師去要,法院依然振振有詞,就是不給。 
   固鎮一中的高中畢業生張家玉,是小張莊村民代表中讀書最多的一個,他找來國家頒布的《刑事訴訟法》研究,發現這部法律的第一百八十二條白紙黑字寫著:「被害人其法定代理人不服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第一審的判決的,自收到判決書後五日以內,有權請求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依此國法,蚌埠市中級人民法院沒有理由不將判決書送達被害人家屬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手裡。剝奪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這種合法權利,顯然不是可以用「忽略」二字能夠解釋清楚的。 
   於是被害者親屬找到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在省高院,他們終於得到了「蚌檢刑訴(1998]21號」的蚌埠市檢察院有關這事的《起訴書》。
   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奇妙: 
   從《起訴書》上「審查表明」的案件起因中,你壓根兒就無法知道被殺害的張桂玉等人是負責清賬的村民代表,他們是在行使小張莊八十七戶農民賦予的民主權利;而窮凶極惡的張桂全是有預謀地要對村民代表實施十分殘酷的報復;更看不到村民們已是不堪重負、村幹部為掩蓋罪責才是發生這一慘案的最直接原因。始作俑者是張傑,激化矛盾的是張樂義,但《起訴書》在陳述到村民代表張桂玉妻子魏素榮一句並不過分的話之後,跟著就做出結論:「從而引起雙方對罵」,似乎引發事端的主要責任在魏素榮。而且《起訴書》竟然沒有「審查表明」,原本不是算賬小組的張桂全的兩個兒子,跟著老子去「算」什麼「賬」?而這正是此案要害,卻被掩蓋。 
   「雙方對罵」的內容隻字不提,陳述「打架」的過程被「查明」的「事實」居然是:首先拿起凶器的,是村民代表張桂玉和他妻子魏素榮;首先動手的,是村民代表張桂玉和村民代表張洪傳;殺人不眨眼的張加志似乎只是因為他發現張桂毛和張洪傳二人又是用傘又是用磚頭「準備」(「準備」二字妙不可言!)打他的老子張桂全一個人時,他才動刀的;後來發現張桂毛「正壓在張樂義身上」,張加志「即向」(「即向」二字亦是煞費苦心!)張桂毛下手的;而被壓在身下的殺人兇手張樂義「起身後」(「起身後」三字更可謂用心良苦!)才發難的! 
   總之,「引起雙方對罵」,首先操凶器和最先動手的,不是村民代表就是村民代表的家屬,這些算賬的村民代表被殺好像是「死有餘辜」的! 
   「審查表明」張桂玉之子張小松的負傷,就更加「有趣」:「張余良從張桂玉手中將木棍奪下,打了張小松一下」。兇犯張余良不過只是用木棍「打了」張小松「一下」,而且那「木棍」還是從張小松的老子那兒「奪下」的。孰不知:「木棍」「打」的這「一下」,在張小松的右膀上留下的卻是一個長六十五毫米、深達二十毫米的刀傷,住院長達一月之久傷口才痊癒。《民主與法制》雜誌後來將張小松砍成重傷的照片公諸於眾,沒給這份《起訴書》一點面子。 
   蚌埠市檢察院是把張桂全父子以「涉嫌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名提起公訴的,這就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特大兇殺案的性質。因為「傷害罪」是指損害他人健康的行為;而「殺人罪」是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即便就是從《起訴書》上提供的「法醫鑒定」的事實來看,張洪傳因「單刃刺器刺傷胸部至心臟主動脈破裂引起急性大出血死亡」;張桂毛因「單刃刺器刺傷左背部至左肺破裂引起急性大出血死亡」;張桂玉因「單刃刺器刺傷胸部至心肺破裂引起急性大出血死亡」;張桂月因「單刃刺器刺傷左胸部至左肺破裂引起急性大出血死亡」。十分明顯,兇手無一不是用凶器直掏心窩子!倖免一死的張小松,也是因為他躲開了直接砍向腦袋的菜刀,這一刀才砍在了左膀上。 
   造成如此殘忍的四死一傷的局面,前後居然沒用五分鐘,怎麼就可以得出這些兇手是「損害他人健康的行為」呢?照這麼「審查」,天下還有「殺人罪」嗎? 
   張桂全在那個陰冷潮濕的早晨讓人毛骨悚然的嘶叫,令在場的所有目擊者永世不會忘記:「給我幹掉!十二個要算我賬的代表都給我殺光!」這是《起訴書》不該遺漏或不敢正視的獸性的嚎叫。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蚌埠市檢察院並不是以「殺人罪」起訴張桂全的,但張桂全在聽完宣判後竟當庭大罵法官,聲言等他兒子出獄後要拿這幾位法官開刀!殺人者的氣焰如此囂張,不知《起訴書》上落下姓名的檢察官和代理檢察官作何感想?
   漢朝桓寬著《鹽鐵論》就曾指出:「世不患無法,而患無必行之法。」意思是說一個社會並不擔心沒有法令,而是擔心沒有堅決執行的法令。無法可以制定,有法而不執法後果不堪設想! 
   通常我們把黨、政、軍而外的法律監督權,稱為「第四種權力」,因為它是實現社會公平和正義的重要力量。但是,直到今天,許多地方決定訴訟成敗官司輸贏的,依然還不是案內的是非;神聖不可玷污的法律,其應有的權威還樹立不起來;獨立辦案還常常只是寫在紙上的一句承諾。我們的生活與法律之間,有時還有著一種更加強大的力量在發生作用,使得許多法律還僅僅是一個誘人的美好的願望。 
   為制止小張莊的村民進京上訪,固鎮火車站甚至對購買北京車票的農民嚴加盤問。·連城郊兩個農民只是去京看親戚順帶看病,也遭到拒絕,二人好生解釋,最後確認不是唐南鄉的農民,又確實不是為了上訪,才得以買票上車。 
   封鎖顯然是愚蠢的,也是有限的;天下之大,豈可一禁了之。固鎮縣唐南鄉小張莊發生的血案,終於還是不脛而走,引起了各地媒體廣泛的關注。 
   首先趕到現場採訪的,依然是新華社安徽分社的記者。記者李仁虎和葛仁江採訪後寫了一篇《張橋村幹部如此斂財,一種負擔兩本賬》的新聞報道。雖然隻字沒提發生在張橋村的「小張莊慘案」,文章中甚至沒有多少作者主觀的議論,但是,這篇被轉發到了全國的新聞報道,卻有如「庖丁解牛」,用快刀子割肉,將小張莊所以會發生兇殺案的背景一絲不掛地裸露在國人面前。其敘事的風格,極像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讓事實說話。 
   大量的事實表明,中央劃定的是否構成「農民負擔」的界線是:「三提五統」不准超過上年人均純收入的百分之五,而這裡已明顯高達百分之十九點八,接近國家規定的四倍!更為嚴重的是,明明是在巧取豪奪,卻要玩弄掩耳盜鈴的伎倆:一種負擔兩本賬。其手段之惡劣可見一斑!其文章最精彩的一筆,還是在村民和村幹部貧富差別的交待上,這是一幅絕妙的圖畫,畫龍點睛地把許多深層次的問題揭示出來。 
   接著《工商導報》的記者也站了出來,旗幟鮮明地發表了《張桂全枉殺四人法難容》的文章。 
   文前特地標出了一行引人注目的提示:「刑期未滿,又任村幹部;心中有鬼,反對查賬目;光天化日之下,竟瘋狂行兇,殺死四名查賬的村民代表。」可謂一針見血! 
   只有一點需要更正:枉殺的確是四人,但查賬的村民代表只有三人,另一人張桂月只是村民代表張桂玉的兄長。 
   緊接著《工商文匯報》也在一版顯著位置,披露了「固鎮發生特大命案」的真實情況。 
   被嚴嚴實實掩蓋著的「小張莊慘案」的真相,終於被撬動,射進了幾縷溫馨的陽光。固鎮縣委和蚌埠市委一手遮天的神話被擊破! 
   這一年的六月十五日下午二時許,中央電視台四位記者頂著烈日、扛著沉重的攝像器材,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遠離公路的小張莊。他們是看到新華社轉發全國的那個電訊稿後做出這次專訪決定的。進了莊,他們就開始隨機採訪和錄像。 
   記者首先走進村民黃自先的家,問黃:「你們的負擔重不重?」 
   黃自先顯然是有顧慮的,猶豫良久,才說:「確實很重。」他隨後找出村裡發的「農民負擔監督卡」,以及村組開出的一張張白條子給記者看。 
   記者提出要見村民代表張家玉,正在田裡幹活的張家玉被喊回村。張家玉不僅照實說了小張莊「一種負擔兩本賬」的情況,還談到了村民代表因清查張桂全副村長的貪污賬,張桂全父子連殺四人砍傷一人的事件經過。 
   後來,記者請張家玉帶路,他們分別對被殺代表張桂毛、張洪傳的兩個孤兒進行了採訪。 
   最後記者又讓張家玉把他們帶到張店鳳家,要採訪一下這位村支書。不過,當時書記不在家,便決定採訪書記老婆陳雲俠。不曾想,陳雲俠的態度十分惡劣,先是將記者拒之門外,然後,把門一鎖,管自扛著鋤頭揚長而去。記者卻並不介意,手中的攝像機也並沒有放過這難得的鏡頭,一直跟拍著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
   記者們剛準備要離開,就發現張店鳳推著自行車正巧往家趕來,遠遠地,他發現一群村民向他喊話,還有人扛著錄像機已經對著他,感到不妙,掉頭想跑,也許覺得這樣子太狼狽,跑了幾步又折了回來。 
   記者迎上去問:「你是這村的書記嗎?」 
   「是。」 
   「我們想瞭解你一些問題行嗎?」 
   張店鳳顯然調整好了情緒:「行,回家談。」他答得十分爽快。可走到家門口才注意到門上掛著鎖,鑰匙也被老婆帶走了,很是尷尬。 
   記者於是就在門口進行了採訪:「你們村的賬目都公開嗎?」張店鳳接口說:「公開,全公開。日清月結。每個月的五號張榜公佈。」記者問道:「張榜都貼在什麼地方?」張跟著就說:「三個自然莊都貼。」記者盯住不放,又問:「貼在什麼地方你看見了嗎?」張頓了一下,這才說:「我沒看見,反正我都安排了。」 
   記者露出了幾分幽默,正準備再問,在場圍觀的村民見張店風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都忍不住笑起來。笑聲中,不知誰大嗓門叫了一聲:「書記胡說!」張店鳳頓然變了臉色,怒氣沖沖地逼視著在場的村民。 
   村民代表張家玉這時站了出來,當著張店鳳,毫無懼色地走向攝像機的鏡頭,實話實說:「我們小張莊就從未看見張貼過公開的賬目!」張店風一聽,咬牙切齒地指著張家玉說:「你張家玉還是不是個共產黨員?你失職!張貼你看不見,這不是失職是什麼!」 
   在張店鳳看來,村裡的每一個共產黨員都必須無條件地和他這位村支書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否則,就是不稱職。 
   中央電視台來人的當天,已經是深夜兩點多鐘了,唐南鄉一位領導還把電話打到村支書記張店鳳家裡,詢問記者進莊後採訪了哪些人?調查了一些什麼事?有沒有誰說了清賬的村民代表被殺的事?

如臨大敵。

第三天大清早,村委會主任張風知跳出來開罵了。這位文盲主任在村裡的廣播大喇叭中喊道:「有個別共產黨員,弄幾個臭記者來採訪,說我們搞的都是假的;還弄來個中央『焦點訪談』記者,『焦點訪談』不『焦點訪談』,我看這是有些群眾在起哄!我讓你們好好在下邊起哄,到時查出來非得治你不可!」他把廣播喇叭的音量調得很大,他的嗓門就更大,哇啦哇啦的大喊大叫,震耳欲聾。村民們剛從睡夢中醒來,聽著這樣一個大字不識的「村長」在廣播裡張牙舞爪,真不知小張莊究竟是誰家的天下了。 
   六月二十日晚,中央電視台就在《社會經緯》的欄目中,把小張莊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予以「曝光」,在全國範圍產生影響。幾乎是前腳跟後腳地,《南方週末》也拿出頭版一整版的版面,直擊小張莊慘案,發表了記者朱強的長篇報道:《五父子稱霸固鎮小張莊,四村民查賬惹殺身之禍》。且圖文並茂地配發了評論與漫畫,漫畫作者方唐,畫得簡約而辛辣:一個村委會領導人物酒醉飯飽之後,從放著酒瓶的辦公桌子上,不可一世地又踏到誠惶誠恐向他頂禮膜拜的村民頭上和身上,嘴巴裡煙囪似的噴吐著雲霧。評論文章出自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黨國印之手,他的震驚憤慨之情躍然紙上:「我們有一個簽署了《國際人權公約》的中央政府,又畢竟處於文明時代,怎能容忍惡勢力猖狂!」不過,他提出:「對一切違反中央政策和國家法規的村幹部堅決予以制裁,這當然是需要的,而且也會有一定的效果,但這只是治標的辦法,我們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需要讓農民富裕起來,讓農民擁有組織自己的能力,並給農民的組織以合法地位,使農民有力量抗衡鄉村權勢階層。」 
   這期間,《民主與法制》雜誌社鄭蘇、福殿和成遠三位記者,也從「民主」與「法制」特有的視角,深入到小張莊,並於這一年的第十七期刊出現場紀實報道。題目極平實:《村民代表查賬慘遭毒手》,文章卻寫得內容詳實、引人人勝,不乏雄辯之筆、警策之句。令三人甚為詫異和不可思議的是,直到他們採訪之時,潛逃在外的張樂義使用過的那把帶血的殺人凶器,依然靜靜躺在溧澗村醫院辦公室的抽屜裡,一直無人問津。是他們,把拍到的這張照片,觸目驚心地展示於世人。 
   隨著各種新聞媒體的相繼介入,特別是在全國極有影響的幾家報紙雜誌的輪番轟炸,小張莊村民代表因為行使自己民主權利慘遭殺害的真相再也摀不住了,事情才漸漸有了轉機。 
   人們首先看到,唐南鄉政府派人把張洪傳的兩個孤兒接到了鄉里的敬老院。 
   接著,這一年的舊歷五月初五,端午節,固鎮縣政府安排給遭難的幾家每家發了一百元的慰問金。 
   午收大忙時節,固鎮縣委機關下來了幾位同志,幫助幾戶受害者家庭搶收麥子。他們從上午一直幹到下午一點多鐘,沒吃農民一口飯,沒喝農民一碗水,這讓死難者的家屬多少感受到了黨和政府的一絲溫暖。 
   一九九八年九月八日,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張桂全父子一案下達了終審裁定。終審《裁定書》上「審理查明」的「事實」,其實與蚌埠市檢察院《起訴書》上當初「審查表明」的「事實」並沒有多大改變,這使得小張莊廣大村民再一次對中國的法治產生失望。 
   不過,有一點是應該予以肯定的,這就是省高院終於裁定張桂全父子「不存在防衛問題」,亦非「傷害(致人死亡)罪」;「張桂全、張加志、張超偉、張余良的行為均已構成故意殺人罪」;「故意殺人的主觀故意明確,訴稱其沒有殺人故意的理由無事實根據,不能採信」。 
   這讓小張莊已經十分失望的八十七戶農民,終於感到了一點欣慰。


[ 第三章 漫漫上訪路 ]